小鱼再次接到小花的电话,已经是半年后。 她正在备战高考,看书看得头晕脑涨。她仍是走读,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走到学校仍是朦朦亮,昏暗的路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芒,跑道上、楼道旁、路灯下,到处都是捧着书本晨读的学生,翻动纸张的声音与树枝上的虫鸣声相和,幻化成清晨最动听的音符,吵醒了凌晨的校园。小鱼找个俱佳位置,就着微弱的灯光,低语的晨风,晃动的树影,翻动着书本。 玉山说到做到,每天准时接送小鱼。按照习惯,小鱼一般五点三十分起床,简单洗漱一翻便去学校。从九庄走到罗闽中学大概需要20分钟,读半个小时的书,学校门口吃完早餐,便到了早自习时间。走出院子,拐个弯就看到隐在暗处的玉山。 朦胧的月色下,他骑在摩托车上,微风掀起衣襟,墨色长发临风起舞,乌黑的眼眸深邃不明,俊美的五官泛着光泽,整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妖异的美感。小鱼屏住呼吸,捏住书包带子,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模糊着,唯有摩托车上的男子,色转皎然,每一个轮廓都充满着阳刚与不羁,让人怦然心动。她静静地凝视着,原野里安静极了,偶尔弹碎的月光落在树枝上,惊起几丝涟漪。 她不想被人围观,只让玉山送到老桥。他从不勉强,每次走到老桥时便停下车子,看着小鱼从摩托车上跨下来,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晨岚中。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周遭冷凝的空气慢慢淡去,一缕亮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隐藏的屋檐、楼阁渐渐露出端倪,渐有行人走动,沉睡的集市开始苏醒。 小鱼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玉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从罗闽河边到校园内,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玉山坐在摩托车上,路过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瞄。他是特别的,不仅仅是造型。当然,造型也是特别的,不同于普通人。普通男生不会留长发,更不会有纹身。他的标新立异放在任何时代,都会引人注目。南溪黑白两道的人都找过他,玉山不偏倚任何一方,只想做自己。 小鱼念书谈不上天赋,只能说还算刻苦,用的都是笨办法。她特别仰慕班上的某些男生,上课打瞌睡看小说,数理化名列前茅。小鱼比较偏文科,靠的全是死记硬背,历史政治倒背如流,语文可以考全班第一,数学也是第一,不过是倒数第一。高一勉强跟得走,高二直接坐火箭,特别是几何的证明题,每次老师讲解时,貌似都听懂了,等到做题时,最简单的证明题都不会做。以至于,无论她怎么努力,综合成绩在班级只能算中下等。 她常常想,她不是读书的料,端阳才是。端阳能够进入重点中学的尖子班,她在普通中学的普通班。她当初不明白端阳为什么没考上高中,连师范类的学校都没有考上。现在,她才明白,端阳是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她和云霞。如果禹阳在,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听到传达室呼叫李小鱼的名字,她放下书本,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走出教室。正是下课时间,走道里、楼梯旁、操场上都是流动着的学生,兔子一样散落在校园里,沸腾的声音翻滚着,惊扰了周围的宁静。 张小花不时会打电话过来,接了几次电话,小鱼不再惊慌失措,而是从容地走到传达室,从门卫老头手里接过电话,礼貌地对着话筒,“你好,我是李小鱼,请问你是哪位?” “好你个头啊,我是你姑奶奶。”张小花在话筒里咋咋呼呼,“喝了几口墨水,整得文绉绉的,搞得我以为打错电话了。反复确认拔打的电话号码,确实是罗闽中学的啊。” “你进城这么久了,还是改不掉激动就飙脏话的毛病。小花,你在表叔家还好吧?”小鱼问道,“好久没接到你的电话了,应该是还好吧。” “好个鬼啊,我早就没在他家干了。那个老色鬼偷看我洗澡,还溜进房间对我动手动脚,我甩了他一巴掌,半夜跑出来了。”小花愤愤然,语气里抑止不住的厌恶,“他还给杨秀告黑状,说我偷了他家里的东西,真是恶狗先告状。” “还有这种事?你那表叔看起来确实不像好人。”小鱼愕然,上次去时,他见到小鱼招呼都懒得打,只在鼻孔里哼了几声。小鱼当时觉得城里人傲慢,看不起乡下人。现在看来,不仅是傲慢还很萎琐。 “姑奶奶白给他家干了大半年,工钱都没有结算给我。他就是存心克扣我的工钱,才诬陷我偷他家的东西。小鱼,我打电话就是告诉你,我没在他家干了。如果你来湘城,需要到子尹路才能找到我。我现在给别人卖服装,这家店铺的名字叫丽人轩。等我有钱了,就自己开一个服装店,到那时你的衣裳我全包了,你想要什么款式都有。” “服装店包吃包住吗?你住在哪里呢?”小鱼关心小花的食宿问题。毕竟,偌大的湘城,小花要如何才能融入? “我在湘江路租了一个小单间,条件还可以,比九庄那个房间好多啦。对了,你见过杨秀吗,她怎么样了?”小花还是忍不住问杨秀的情况。那个女人是她的心头刺,她拔不掉,只因为她和她血脉相连。 “小花,你忘了身上的伤吗?那可都是杨秀给你弄的,她那样对你,你还关心她?” “不管怎么样,她给了我生命还养了我那么多年,比陌生人多点情分,我把上个月的工资寄给她了。不过,你猜她怎么着?” “肯定原封不动退给你了呗。这还用猜,她曾经那么对你,怎么好意思动用你的钱?” “小鱼,你说对了。杨秀真的把钱给我退了回来,许是觉得我的钱不干净吧。管她的呢,她不要这钱,我就把它存起来,以后在湘城开服装店。” “过几年你不仅是小富婆还是张老板,睡在钱山上数钱数到手抽筋。苟富贵,勿相忘。” “那是,咱俩谁跟谁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开的服装店也有你的份。小鱼,你放心大胆的考学校,你的学费姑奶奶包了。” 两人胡乱扯着,不知不觉10多分钟过去了,门卫老头目光似钩子,几次瞄向小鱼,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不要以为接电话不要钱,一会有的对方哭的。小鱼只得催促小花挂断电话,匆匆离开传达室。门卫老头的目光胶着在小鱼身上,白发翻飞在风中,如秋天的芦苇。操场上安静下来,白花花的太阳悬挂在头顶,万丈光芒倾洒下来,温暖地照耀着世间万物。 许母过世没多久,张秀英撇下年幼的初一,外出广东打工。许一秋二话没说抱起初一回了房间,独把秀英晾在院子里。原本秀英只是随便说说,光脚板踩院墙试探许一秋的态度。结婚以来,她和许一秋过得瞌瞌碰碰,她有心想修复两人的关系,无奈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一秋对她始终不咸不淡。特别是怀孕后,一秋就不碰她了。前几个月,他都以孕早期胚胎不稳定为借口搪塞。等到胎位稳定了,他又推脱剧烈动作会伤害胎儿。直到秀英满月,他都以各种理由和借口逃避与秀英身体的接触。 某天,秀英特地将孩子托付给许母照顾,早早回房等候着一秋。洗澡时,特别用了新买的香皂,抹在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闻之令人心醉。她还特地将月子里面的东西清理了,里里外外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褥。末了,点上一支印度熏香。屋子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带着几分朦胧,映照着满室猗丽。做完这一切,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躺在床上等着许一秋。想像着一秋进屋的情景,脸庞微微发烫。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妖媚的狐狸,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许一秋迟迟未归,她等啊等啊,等得瞌睡都来了。迷糊中,听到门吱呀一门开了,她即将沉入梦境的头脑瞬间清明,看向他的眼神甜得要溢出来。许一秋推门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秀英,习惯地走过去看看女儿。掀开被子,只有秀英一个人,没见到女儿初一,拔腿就要走。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薄如蝉翼的睡衣若隐若现,长头发披散下来,遮挡着的面容倒有几分朦胧之美。许一秋别过头不敢看她,她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初一在姆妈那里,今天晚上只有咱们两个人。” “那怎么行?初一从没有离开过我们,晚上哭闹怎么办?”一秋仍要往外走。 “不要走...”她猛地攀上他的肩膀,嘴唇贴在了他的背上。“一秋,一秋。”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一秋背上,蚂蚁吞噬的感觉弥漫全身。他如触电一般,猛地将她的手从背上移开,“我去把初一抱过来。” “初一,初一。你的心里只有初一,没有我吗?我这个大活人脱光了站在你面前,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许一秋,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我捂了这么多年,都捂不热你这块硬冰。” “初一还小,她晚上离不开我们。”许一秋仍是柔声细语。只是,这声音落在秀英耳朵里,却是冰凉得不带任何温度。 “你躲我是不是?许一秋,自你把我娶进门,除了新婚之夜,你从来没有主动碰过我。我很奇怪,你为谁守身如玉?”秀英不受控制大喊大叫,她的声音高得要掀翻屋顶。 “你想什么呢?初一不是你女儿吗?你忍心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啊?”一秋无动于衷。 “一秋,今天晚上就让初一在姆妈那里睡,你给我们一点空间好不?”秀英的口气软下来。她边说边解自己的衣裳。她只穿了一件薄睡衣,轻轻一扯,带子就滑了下来,她近乎赤裸着站在一秋面前。 许一秋将她推开,“今天没有心情,我和初一去睡客房。”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凉风袭来,扑灭了秀英身体里的火,她慢慢地滑到地上,瘫软在衣裳上。她没有去扯地上的衣裳来遮羞,光着身子瘫在地上。她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想要去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先是一颗颗地掉。接着,变成了一串串地掉。慢慢地,无声的呜咽变成了有声的咆哮。 她狠狠地息斯底里将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她的声音冲破屋顶飘散到了空中,在静寂的夜里经久不散。许母惊醒了跑出屋来,望着一秋的卧室。秀英赤裸着身子,哭得声嘶力竭,鬓发全乱。许母赶紧将地上的衣裳扯过来盖在秀英身上,又将她扶回床上,心里不断骂着一秋这个不听话的小畜生,嘴里却说着安慰秀英的话。秀英似是哭累了,渐渐安静下来,蜷缩在被窝里,如一只被遗弃的猫。 她去父亲面前哭诉,好歹父亲算是石溪的生产队长,石溪人都看父亲的脸色呢?她希望父亲去找许一秋,替她撑一撑腰。 父亲对她说,“娘家只能栽花不能栽刺,你们小两口闹矛盾自然只能自己解决,父母掺和进去算咋回事?况且,一秋并无过错,他对林素搭把手帮下忙也在情理之中。话说回来,如果他真对林素不闻不问,倒显得薄情寡义,这样的男人我都不赞成你挽留。” “他确实有情有义,但不是对我,只针对林素。”她想反驳父亲,许一秋帮助林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贵生的事,而是他对林素有男女之情,可在父亲面前她说不出口。况且,她想像别的夫妻那样床头吵架床尾和,偏偏许一秋不吃那一套。 她又跑去母亲面前诉苦。母亲对她说,“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得顺着他的毛毛抹。你看你爸,他就喜欢喝那杯烧酒,年轻时我可没少跟他呕气吵架。吵归吵闹归闹,他照喝不误。我怎么办,难道把他的酒瓶扔了,我确实这样做过。结果呢?他和我吵得更凶。后来,我想通了,我既然不能改变他,为何不顺着他呢?自那以后,他喝酒我不仅不闹,每逢赶场天我还给他打酒回来。你爸见我态度转变了,自然也有所行动。他虽然还是照样喝酒,只是每次都会有分寸,绝不会借酒发疯。你看你爸喝了这么多年的酒,有没有借酒耍过酒疯闹过事?” “没有。”秀英点了点头。在她记忆里,父亲确实没有喝酒闹过事,母亲也没有和他因酒吵过架。 “那你能接受一秋帮助林素吗?甚至,你能和他站在同一阵营,林素有困难时,你们一起帮助她?”张母又问道。 秀英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绝对不会容忍许一秋的心里装着林素。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回了家。那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别的女人吵了架肆无忌惮地回娘家,那是她们笃定自己的丈夫会去接她们。而她每次和许一秋吵架后,都是自己灰溜溜地回来。许一秋从来不会去接她。就像这回,她赌气说要出去打工,他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任由着她收拾行李。 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她提着行李来到客车站,左顾右盼都没有等来许一秋的身影。她跺着脚咬着牙上了长途客车。她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毕竟孩子还那么小,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不知道,她走了,孩子怎么办?她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现,脑海里浮现出和一秋相识以来的所有场景。他终是不爱她的,所以才会对她的去留无所谓。这几年,她在他心里连个影子都不如吧,与其这样耗着煎熬,不如跳出这个圈子,换一种活法。 话说一秋以为秀英不过闹闹而也,就像以往每次闹了矛盾,她都会跑回娘家,等着他去接。他确实想去接她,毕竟孩子那么小离不得娘,可他的心里拧着一股劲。他认为自己并无过错,根本不需要去岳父家登门道歉,自然也用不着去接她。过几天,她气消了自然会回来。一个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秀英还是没有回来。许一秋由最初的担心、焦虑到接受、淡然,这个家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这些年,她虽然在他身边,却从来没有走进他的心里。他才会常常忽略她的存在。 当许一秋牵着孩子,挑着水桶从林素身边走过时,她第一次主动叫住他,“许一秋,你怎么这幅样子?秀英呢?” “她出去打工了,快一个月了,我只有又当爹又当妈。”一秋将水桶放下来歇气。 “你应该去把她接回来,毕竟孩子还这么小离不得娘。秀英跟你赌着气呢,你去接她,她肯定会回来。”林素看着紧挨着一秋的初一。 “她自己要出去,我凭什么去接她,哪有这么狠心的母亲,丢下孩子不管不顾。不过你放心,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你看,初一是不是越长越壮了。” “没有女人的家始终不像家,你一个人又要照顾初一又要干活,有个人搭把手总归是好的,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许一秋,我希望你和秀英好好过日子。” “林素,你实在看不惯,可以把初一接到家里,让云霞帮着照看一下,孩子也有个玩伴。我和秀英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了。”他挑起水桶就要走。 “许一秋,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嫂子,就听我一句劝,去把秀英接回来。” “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嫂子。”许一秋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林素只得恹恹而归。 陈玉山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校园里,他给了小鱼完全不同的奇异世界。不只是罗闽河,甚至是南溪以及周边的十里八乡,他都带着小鱼转了个遍,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不管是网吧,游戏厅还是迪厅,娱乐场、电影院,只要他知道的,他们统统都去体验了。小鱼从来不知道南溪有这么多好玩的,陈玉山给了她一支魔法笔,为他打开了色彩缤纷的花花世界。 两人回来时,学校关门了,小鱼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乖乖女来说,迟归毕竟不是好事,她还得准备好腹稿,应对老师的询问,是临时有事没来得及请假还是下午吃坏了肚子?她从没有撒过慌,无论在老师还是家长面前。老师或许不会在意一个差生的去向,但他肯定会把注意力聚焦在好学生身上。小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学习成绩平平,胜在听话,在老师眼里,确实算得上好学生。 此时,好学生站在学校围墙前,门卫室还亮着灯光,一般学校寝室关灯后,门卫会把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巡视一番。高三时,林素怕走读影响小鱼的学习,遂让她住校。脱离了林素的视线,小鱼如同离开笼子的鸟儿,嗅到的都是自由的空气。操场上的路灯没有关,清冷的光芒映照着偌大的场子,空旷而冷清,喧闹的校园进入休眠状态。 “我们只能翻墙进去了,你敢不敢?”玉山望着小鱼,月光下,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影在地上,恍若竹杆人。 “不然呢,咱们睡街上吗?”小鱼仰着头,面前的围墙并不高,翻越进去完全没有问题。 她本来想依靠自身力量翻越进去,无奈试了几下还是没有成功。玉山蹲在地上,她踩到他的肩膀上,再由他驮着翻越到了围墙内。黑暗中窜出一只猫,似是被突然而至的声音惊吓了,喵喵地叫着,向着黑暗中逃循。玉山看到小鱼翻进围墙内,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退到了数米外,腾地跳跃过来,三两下跳到了围墙内。 “你怎么进来了?”小鱼看着翻进来的玉山,压抑着声音。 “我送你回寝室。”两人顺着墙根往寝室方向移动。 校园里很安静,唯有路灯孤零零地伫立着,以及远处影影焯焯的树。小鱼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校园,仿佛一切事物都沉睡着,时光慢下来,万赖俱寂中,两人的脚步声在暗夜里无限放大,一缕手电往这边探照过来。应该是巡夜的保安,玉山一把将小鱼扯到树影里。小鱼没提防,直直地撞进玉山怀里。夜色是冰凉的,吹了半晚上的冷风,小鱼也是冰凉的。玉山的眼神却是热烈的,幻化成了一撖火苗,拍打得小鱼心里亮堂堂的。她赶紧将玉山推开,贴着墙壁向着寝室跑去,少女的心事零落成一地的沙。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撩人。 端阳去上海后,若男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她知道他去找白如雪。她差点追随他的脚步赶去上海,可她很快就制止了这一荒唐想法。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能够阻止端阳和如雪碰面吗?她只能把心事隐藏起来,夜深人静时摊出来,反复揣读着,脑子里回放着两人相识以来的所有场景。一幁幁,一叠叠,都在脑海里百转千回。原来,爱一个人如此深刻而痛苦。端阳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恍若灵魂已经跟着端阳去了,她没有了往昔的活泼乱跳,经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 “你这是丢魂了?”玉山使劲踢了她一下,“我喊了你几声,都没有回应。陈若男,我发觉现在的你似变了个人,性子没以前跳脱了,倒让我有些不习惯,还是喜欢以前大大咧咧的你。” “干嘛,想吓死我?”若男回过神来,神情还有几分怔忡,“以前那男人婆的形象别人不喜欢。”她在心里说,嘴上说的却是“我不嫁人啦。” “哟,原来在思春,我还以为你喜欢女人。”玉山打趣道。 “去你的,老娘性取向没有问题。“她跳起来去踢玉山,“你也该找个人来管管啦。” “你就是现成的啊,话说咱们能凑成一对不?”玉山嬉皮笑脸,“你这母老虎的性子,我怕招架不住。” “自作多情的老孔雀,谁又受得了你?我做事去了。”若男想去把晾晒着的石棉瓦收进屋子,却见端阳回来了。她低沉的心情瞬间明亮起来,如同连日阴雨绵绵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太阳,发霉的心情被阳光晾干了。 她的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条件反射想迎上去,转瞬又想到他去上海见白如雪。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转身回到房间,将门闩上,她要让端阳主动来找她。她在房间里等了很久,明媚的心情随着等待的延长而变得低沉起来,她蒙上被子假睐,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重新翻涌出两人相识以来的所有细节,这些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一掠过。随着这些情节,她一会莫名感到悲伤,眼泪翻涌而下;一会又觉得甜蜜,嘴角溢出笑意。她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会飘到半空,一会又跌回低谷。 朦胧中,她听见敲门声,赶紧翻爬下床,光着脚跑过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见地上放置着一个盒子。她将盒子拎进屋,飞快地拆开,是一个音乐盒。随着盖子打开,盒子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有穿着蓬蓬裙的仙女随着音乐翩翩而舞。她痴痴地看着,端阳还是在乎她,才会给她带了礼物。她重新躺回床上,听着这奇妙的音乐,进入了梦乡。 高考放榜时,小鱼落榜了,她连二类本科学校都没有考上。心里的失落滋生出来,一点一点包裹着她。得知成绩的瞬间,眼泪奔涌而下,就像罗闽河泄洪时,拦河坝的闸门一旦打开,奔腾的河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怎么止都止不住。她的脚底打颤,身体虚浮着,摇摇晃晃来到了罗闽河废弃多年的老桥上。 桥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废弃的沥青桶,横七竖八地歪立在桥上。这座桥废弃多年,到处都是斑驳的颜色,突起的石板长满了荒草,一如小鱼的内心。她将瘦小的身子移到桶后面,背靠着桶壁缓缓地坐下来,望着桥下奔腾的河水,悲伤逆流成河。河水蜿蜒着自东向西流去,并没有因为小鱼的悲伤而停下脚步。两岸山势较平缓,触目而去,皆是青翠的颜色,河水是绿色的,稻谷是绿色的,青山是绿色的,翠竹是绿色的,柳树也是绿色的,如同画家的颜料打翻了,将这个世界全都染成了绿色。小鱼的悲伤却是黑色的,墨汁一般将她通体染成黑色。 她将成绩单摊在腿上,数学39分,英语48分,政治75分,物理58分,化学42分,语文85分。这点分数,她如何向母亲交待,父亲去世后,她将所有期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她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鱼,你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考上大学。端阳不听话,早早退学。你一定要争气,让你爸能够含笑九泉。” 她的泪成串成串地滴落下来,模糊了整个世界,她又该如何面对端阳的成全?早知她不是读书的料,就应该让她辍学帮助母亲。若是这样,端阳早就考上大学,实现光宗耀祖的梦想了。端阳是聪明的,他跟禹阳一样,才是李家最有出息的人。小鱼确实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刻苦努力死记硬背。她也想努力学好数理化,可这些密密麻麻的公式看着就让人头疼,听着老师讲的那些证明题如同听天书。同样,她也弄不懂那些函数,她看着他们头疼,它们看着她同样头疼。她将成绩单一点点撕碎。手一松,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飘向河里。 玉山照例去接小鱼。他习惯了每天在学校门口等她,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奔向他,跨上摩托车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心里才会觉得安定。他等了很久,直到学校里的学生全部走完,门卫老头拿着铁锁将校门锁上,他都没有等到小鱼。他只得骑着车子,到处搜寻那道身影。 经过罗闽河时,玉山隐约听见沥青桶后面传来哭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骑到桥头时听得更真切,沥青桶后面真的有人在哭。他又将车子掉头骑了回来,想看一下是谁那么想不开,居然躲在角落里哭泣。他轻手轻脚摸到桶边,居然看见小鱼靠在沥青桶上哭得肝肠寸断。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他就认出了她。她爬在膝盖上,海藻般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整个脸庞,肩膀抖动得厉害,如同风中的落叶。 “小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他的心同样揪着,那一声声的哭泣灌进耳朵里,让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听到声音,小鱼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哭泣。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动作,双肩居烈地抖动着。玉山只得蹲在旁边,距离她一尺之内,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他怕她想不开,抬腿跳进河里。罗闽河经常会有村妇跑到河里寻短见。河里有很多水鬼,遇到在河边玩耍或是游泳的人,一不小心就缠上了。 玉山很想将小鱼搂进怀里,让她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他的手伸出来停在距离她半米的空中。她是端阳的妹妹,他曾经也把她当妹妹,才会爽快地接受接送她的任务。只是,不知何时起,他的心里有了异样,外人眼里冷若冰山的人,见不到小鱼时,会焦虑会不安,会不可抑止地胡思乱想。太阳隐入山颠,河边觅食的鸭群游到岸边,放牧的孩童倒骑着牛背,渔公响起归家的号角。小鱼仍在抽抽嗒嗒地哭,玉山一包烟都快抽完了,她才止住哭声。 “小鱼,你怎么啦?能跟哥哥说说嘛。”玉山再次发问。 “没事。”她终于答道,缓缓地站了起来。许是坐的时间有点长,没站稳,又滑了回去。玉山赶紧去扶她,她慌忙躲开,玉山扶了空。 “玉山哥。”小鱼终于看清面前的男人是玉山,“别告诉我哥好吗?” “那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啦。”玉山柔声道,“不只我不放心,家里人肯定也会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心里有点堵,现在已经好了。”小鱼的两只眼睛肿成桃子,哭过的脸上沟壑丛生。 “哭了这么久,怎么会没事?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包括端阳。” “我....”小鱼的眼睛里又浮现泪意,声音再次哽咽,“我落榜了。”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不就是落榜吗?今年没考上,明年再来呗。大不了再补习一年,九庄补习的人多了去了。你家隔壁那许什么,不是连着补习了五个高中吗?”玉山听到小鱼落榜,反而放心了。至少小鱼没有被别人欺负。 “我不会再补习了。我不是读书的料,端阳才是,可惜他为了我和云霞,放弃了读书的机会。我对不起端阳,也对不起姆妈,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别这样想,凡事都有例外。就像种庄稼,并不是种子播下去就有好收成,还得看年景看行情。妹妹,别失望,更别伤心。哥哥送你回去,天色已晚,你再不回去,你姆妈该担心了。” “我没事,你不用送我。”小鱼道。 “还说没事,眼睛都肿成桃子了。”他摊开手,掌心里多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心情不好时吃颗糖,就会感觉甜滋滋的。” 小鱼接过来将糖纸撕开,放进嘴里吸吮。果然,甜滋滋的味道自舌苔漫延到身上,她本有些冰凉的身体有了几分暖意,感觉没那么痛苦和难受了。她想起小时候哭泣时,父亲也会变戏法地拿给她一颗糖,她含在嘴里就会忘记悲伤。一晃父亲已经离开她10年了,他会想她吗?她经常梦见父亲,梦见他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肩上搭着袋子,里面除了生活用品,还有零食糖果。父亲很溺爱他们,赶集从来没有空着手回来过,不是带了饼干就是买了花卷。看见父亲回来,她老远就迎了上去,父亲会用他蓄着胡须的脸扎她,然后抱着她回到院子,打开随身袋子,掏出里面的糖果。她欣喜着,飞奔过去却扑了空,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楞楞地站着,眼泪涌进眶里,她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又哭上了?”玉山揉了揉她的头发,“乖,别哭了,哥哥在这里,肩膀让你靠一下。” “没事,我已经好了。”小鱼抽泣着。 “别哭了,哥哥给你唱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与其说他在唱,不如说他在念。他的声音高吭激越,听在小鱼耳朵里如同黄牛的嚎叫,配合他夸张的动作,又像笨拙的鸭子在扇动翅膀。小鱼看着他笨拙而夸张的表演,忍不住破涕为笑。他见小鱼笑了,舞得更欢,长发随风飘扬,如同一幅油画中的流动色彩,映照出他的肌肤白皙如玉,更显得他的眉毛如墨般漆黑。夜幕降临下来,这座废弃的老桥上,小鱼望着随风起舞的人,心里的忧伤被风吹散,她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玉山舞累了,停下来望着小鱼,“哥哥舞的可好?” “恩。”小鱼点头,“你的头发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玉山疑惑,“别是坏人吧?” “还真是,古惑仔里的陈浩南。玉山哥,越看你越像他。” “女孩家不要看这种电影,容易把你带坏。你应该去看《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那是小孩子看的。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小鱼纠正道。 “是啦,你不是小姑娘了,刚才谁还在桥上痛哭来着?小屁孩,哥哥带你回家。”玉山说着,拉着小鱼走到摩托车前。 他将小鱼扶到摩托车后座,温柔地给她带上安全帽,淡淡的烟草味道索绕在鼻端,温柔地将小鱼包裹起来。她仰望着他,他的双眸亮如星辰,湿热的气息同样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以往,她特别讨厌抽烟的人,总觉得他们身上弥漫着烟臭味。 这时,无端地觉得心安。 她双手环住他的腰,脸庞有些烫,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她本是与玉山隔着一段距离,随着玉山轰踩油门的声音,摩托车像箭一样弹了出去。小鱼条件反射地贴到了玉山背上,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心里的那些不快统统抛到了风里。她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身子轻盈得像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