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10天了,每到晚上,王翠巧就开始做法事。 天刚擦黑,她将院子的大门敞开,风吹得木栅栏哔叭作响,李家的院子却寂静得有些诡异,袅袅的烟雾升起来,冲淡了笼罩下来的夜幕。院子正中的八仙桌上摆放着香腊纸烛等祭祀用品,场面庄严肃穆,院子里的人都隐到角落里,屏住呼吸冷眼旁观王翠巧的动作。她取下包在头上的帕子,满头银发倾泻下来,散落在寂静无声的院落里,如秋日的落叶,又如冬天的飘雪,增添了几分萧瑟和威严,让她看上去恍若仙风道骨的神仙,看在李萍萍眼里却像个老巫婆。 王翠巧说家里有瘟神,她要将瘟神请出去。瘟神是谁呢?萍萍自然知道是她的丈夫茂端。而这个丈夫是王翠巧千挑万选的,好不好都是她说了算,萍萍可作不了这个主。她只知道,她已经离了一次婚,万不能再离第二次。茂端即使是坨狗屎,她闭着眼睛都会把他吃下去。 况且,茂端并不是一无是处,自他入赘李家以来,王翠巧就把他当成长工使唤,脏活累活都是他干。他只不过饭量大了点,就入不了王翠巧的法眼。王翠巧觉得,茂端一人干三人的活,饭量同样一人顶多人。他没来之前,李家的粮仓陈谷烂米。自他来后,粮仓就像漏了一个洞,粮食都流到了销坑里。长此以往,家里就算有座粮山都会被他吃空。 家里有粮,心头不慌。王翠巧深刻地知道,只有体验过饥饿的滋味,才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的家乡遭遇三年自然旱灾,土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山上的树皮草根都被饥饿的人们刨光了,饿得心慌时,连地里的白泥巴都刨来食用。父母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翠巧赶出家门,她从罗闽河的上游走到下游,到处都是逃荒的人们,有的走着走着就栽倒下去。王翠巧拖着轻飘飘的身体,走了三天三夜,一滴水都未沾到,饿昏在一户人家门前。 她悠悠醒转时,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面前站着一个面容丑陋的男人,头发乱得像鸡窝,黝黑的脸庞布满麻子点点,额头上还有一条恐怖的伤疤。王翠巧以为遇到恶鬼,迅速缩到了床角,她身上盖着的棉被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本能地想掀开被子,又不敢做出任何动作,只能紧紧地咬着嘴唇,鼻子里闻到了米粥的香味。她这才发现,男子手上端着一碗米粥。闻到久违的食物味道,她的眼睛里散发出奇异的绿光,如同沙漠里久旱的人见到了水源,又如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她一把抓住男人手里的碗。 “你肯定很饿?这碗米粥就是给你做的。不过吃这碗粥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给我做老婆。”男人盯着王翠巧,眼里的光比她眼里的光还要悚然,那是猎人见到猎物散发出来的光芒。 “....”她抓住碗的手松开了。她才19岁,花骨朵一样的年龄。面前的男人不仅丑陋,年龄看起来比她父亲还要大,她怎么可能当这种人的老婆。 “那我凭什么给你吃?喂狗它还晓得朝我摇尾巴呢。”男人将粥碗拿开,米粥的香味从鼻子前移开了。 王翠巧多日未进食的胃慢慢紧缩,缩成漏了气的皮球,绉巴巴地贴着,如一团揉碎了的破布。她的身子软软地蜷缩在棉被里,稍微移动一下都没有力气。此时,不要说米粥,就连身下的木床,她都想啃几口。饿了几天,她的意志一点点抽离躯体,仿佛随时都会如朽木一般倒下去。 “喂...”男人的脚步即将跨出门槛,她发出了微弱的叹息,似轻风,如游丝,飘散在屋子里抓都抓不住。死亡面前,尊严和贞操都不重要。 “你可想好了?”男人返回来将粥碗放在她面前。 “嗯。”她仰起头望着男人,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散去,耸拉着的脑袋无力地垂到了胸前。 男人将粥碗递给她,她抓过去一阵风卷残云,粥喝完了,碗也舔干净了。男人又给她盛来一碗,她同样吃得一干二净。足足吃了五碗米粥,干邉的胃才像气球胀了起来。肚子吃饱了,她的眼睛终于能够流出眼睛——古人尚不食嗟来之食,她为了果腹,出卖了自己。晚上,丑男人就和她睡在了一起。王翠巧忍住想吐的冲动,麻木地应付着,眼角淌出了一串眼泪,滴落在枕巾上,流到了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苦苦的。 男人不仅老丑还酗酒,喝醉了的男人疯狂地折磨她。他将她拴在铁链子上,逼着她做出各种令人难堪的动作,若有反抗便会拳脚相向。他力气特别大,经常像拎死狗一样拎着王翠巧,她叫得越凄惨,他笑得越大声。某个寒冷的午后,他又喝得酩酊大醉,王翠巧背着不满三岁的萍萍逃了出来。冬天从河里涉水过来时,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没有为李有顺增添一儿半女,这不仅是她愧对李有顺的地方,也是她对萍萍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理由。 王翠巧刚和李有顺成家时,性格也是温温柔柔的。夫妻就像弹簧,你强我弱,此消彼长。时日长了,王翠巧在李有顺的宠爱下性格越发跋扈,大有恃宠而骄的派头。加上李有顺性格软弱,特别是在庄子里,几乎都是仰人鼻息,王翠巧就成了李家的主心骨,也算多年媳妇熬成婆。她只有李萍萍这一个女儿,丝毫不敢大意,更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她必须时刻保证萍萍在她的视线和掌控范围内。不然,她会焦虑会抓狂会发疯。 “姆妈,你为什么要画地为牢,我这个囚犯没有自由,你这个看守同样没有自由。”萍萍不止一次提出抗议。 结果呢?她放学刚走出校门,同学似遇鬼般作鸟兽散,她不明所以看向校门,王翠巧像尊门神柞在门口。她只得乖乖跟在她身后,一根无形的线将她们连起来,无论她在哪里,王翠巧的眼睛都长在她身上。长大后,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约了几次会后,那男孩对她说,这哪里是谈恋爱啊,分明是囚牢,时时刻刻都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犯人还有放风的时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连放风时间都没有。 萍萍的第一次婚姻在她的监视下土崩瓦解。她将萍萍接了回来,前前后后,不过五年时间。萍萍不觉苦笑,饶了一个圈子,她成了下堂妻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她想着就这样认命了,守着母亲过一辈子。母亲却不是这样想的,张罗着给她招了上门女婿,她想让他们生活在她的视野内。她给萍萍的理由是,他入赘李家,你才不会受委屈。 结果呢?萍萍望着堂屋里装神弄鬼的老娘。她是她的娘,她做什么都打着为她着想的幌子,她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在屋子里又跳又唱,从傍晚持续到深夜。王翠巧如同一个老巫婆,披散着满头白发。月光下,她手执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如瀑银发晃瞎了大家的眼睛。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疯了,她将堂屋变成了祭堂,围着桌子张牙舞爪。 她说她要将瘟神赶出去,李有顺一直顺着她,他临近不惑都没有娶上老婆,某天这女子走到他门口,给了他一个家。他和王翠巧的前夫正好相反,真正把她放在心尖尖疼惜,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作主。王翠巧在李有顺的溺爱下性格渐渐乖张,所谓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反正李有顺会无底线纵容她的一切行为。正像这会,他明知她的行为举止状如疯癫,但他不会制止,由着她闹她疯,直到她闹够了疯够了才将她扶回房间休息。 茂端呢?王翠巧第一天做法事时,他就知道她是针对他的。他想冲上去将那些香腊纸烛全部推翻,萍萍死死地拉住他。他的双手紧紧地攒住,指甲陷进皮肉里,疼痛感涌上来才能压制住内心的狂怒。他被萍萍拉回房间,依依乌乌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塞满了耳朵。他站起来一拳砸在墙壁上,萍萍看见他指缝里渗出来的鲜血,慌忙找来布条给他包扎。 他将萍萍推开,摊开的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的痕迹,“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今天晚上先离开,如果你还想和我过,就来底水河找我吧。” 说完,他没等萍萍回答,便将后檐沟的门打开,纵身走进黑夜里。萍萍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变为一个黑点与暗夜融为一体。她想喊,想让他留下来,张开的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想追,腿脚生了根,牢牢地盯在地上,迈不开步子。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萍萍轻轻地滑到地上,双肩剧烈地颤抖,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小鱼鼓足勇气走到林素面前,放榜已经好几天了,她在心里思量着,如何将结果告知林素。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改嫁,一半源于对父亲深沉的爱,一半源于怕他们受委屈。漫长的岁月如同织布机上的布,一匹匹的布纺出来了,花色还是原来的样子。母亲咬牙坚持着,暗黑的夜里,她会于无人的角落,对着某个位置无声叹息,如果你爸在就好了。 “姆妈,”她将林素拉到堂屋,面对着父亲的遗像跪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爸。高考成绩放榜了,我连大专院校都没有考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哽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纸糊的窗棂簌簌作响,她的眼睛被风迷住了,看不清父亲的容颜。 “小鱼...”林素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你就是这样念书的?你忘了你爸对你的期许,你忘了端阳对你的成全?说句对不起就能了事?” “我...”小鱼的脑袋几乎垂到地上,黑色长发散落下来,如海藻铺陈在脚边。她不敢看母亲,也不敢看父亲。“读书需要天赋,我确实愚蠢,不如禹阳和端阳,甚至不如云霞。早知如此,就应该让我辍学。” “你...”提到端阳,林素的悲伤逆流而上,涌满了全身,“你爸不在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有主见得很,完全不把我这个娘放在眼里。” “我一直都在努力学习,想要实现你和爸的愿望。可事实证明,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姆妈,从放榜到现在,整整十三天,我接受了现实,你也要接受。小鱼不想伤你的心,可小鱼已经伤到你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甚至可以在爸面前跪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谅解为止。” “小鱼,你去补习吧。端阳已经放弃了,你不能够放弃,我也不会让你放弃,你必须考上大学才能弥补端阳的遗憾,才能让你爸含笑九泉。” “姆妈,你想让我成为隔壁许五高吗?连续补习五个高中都没有考上大学,沦为九庄的笑柄。我不是读书的料,补习10年都没有用。姆妈,条条大道通BJ,读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让我去学技术吧。”小鱼还是垂着头。 “你....”林素抬起的手落在小鱼脸颊上,她的脸庞立即呈现鲜红的印子,林素的手掌也震得酸麻,“你就跪在这里反省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林素踉跄着离开,心里的悲伤零落成沙。她不知这几个孩子怎么了,一个二个都不让她省心。在这个堂屋里,端阳告诉她,他不想读书了,要去挣钱养家。她的鞭子狠狠击打在他身上,他连躲都没有躲,任由她狠狠地抽打着。哪些晚上,只要想到端阳,她整晚整晚睡不着,她答应过贵生,要将他们抚养成材啊? 端阳回来看见跪在堂屋的小鱼,停下脚步,“怎么啦,你惹姆妈生气啦?” “我没考好。”她实话实答,心里想的却是,她怎么就不如端阳呢,难道真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吗? “没考好的概念是落榜了?”他蹲下来盯着小鱼,“你果真是一点都不珍惜这读书的机会啊。” “我珍惜了,也努力了,结果不尽人意。早知如此,当初你就不应该放弃上学的机会来成全我这个废材。端阳,你肯定特别后悔,如果不是为了我和云霞,你现在早就是大学生了。” “我是哥哥,理应如此。如果禹阳在,他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小鱼,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每个人的潜能都不一样,或许你的潜能不在读书,而在其他方面。告诉我,你的打算是什么?”端阳蹲坐在地板上,与小鱼一样面对着父亲。“当着父亲的面,我们开诚布公谈一次吧。” “姆妈想让我补习。我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的成绩非常糟糕。应该不是这一次,每次都差不多。数学39分,英语48分,政治75分,物理58分,化学42分,语文85分。这个成绩补习有用吗?” “你考成这样和我有很大关系,我从没有关心过你的学习。一直以来,我和你虽是兄妹,你却对我敬而远之....”端阳并不想这样,自禹阳夭折后,他就成了兄长,只能摆出兄长的威严,小鱼做错了事,轻则呵责,重则打骂。 “自从你去镇上读书后,咱们相处的时间就很少。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我并不是读书的料。端阳,你分析看,我这个成绩,补习有用吗?” “你的总分是347分,照今年这个形势,本科录取分数线至少在450分以上。如果补习一年,你能提升100分以上,应该没有问题。你的弱项是理科,数学和英语至少要考到及格,化学和物理至少提升20分,政治和语文必须稳在当前这个水平。这个得看你的爆发力,你自己有把握吗?” “完全没有。”小鱼摇了摇头,“语文和政治没有问题,但是数理化,每科提升10分都难,这也是我和姆妈理论,她坚持让我复读,我反对的原因。” “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妹妹。”端阳敲了一下小鱼的额头,“要不,你顺从姆妈的意思补习一年。我也会帮助你辅导。或许,一年之后,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是不要浪费钱财了,你把宝押在云霞身上比较靠谱。读书讲究天赋,你看哪些上课打瞌睡的学生,回回考试都是名列前茅,我拼了命地学习,还是次次考倒数。或许,正如你所说,我的潜力不在读书上。” “那你想干嘛,你想气死姆妈吗?依我看,你先照着她的意思去补习,如果真考不上,她也顺气了。那时,你再作其他打算。”端阳继续道,“也不差这一年的光景,爸爸看着呢,他肯定支持我的想法。小鱼,你不只是你,你身上有爸爸和姆妈的希望,也有我的希望。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够拿出钉钉子的精神,再给我们大家一次机会。” “我...”小鱼犹豫着,她抬起头,望着父亲鼓励的眼神,终是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好吧。” 小鱼回到房间,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窗台上的风铃飘荡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她坐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夜色,心里的郁结仍像石头一样压着。桌子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都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课本,一本都舍不得扔,堆积在房间里。此时,这些书本都长了眼睛,齐齐地望着小鱼。十年寒窗苦读,不说头悬梁锥刺股,起码也是起五更熬半夜,到头来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妹妹...”她循声抬起头,玉山不知几时斜倚在窗户边,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倒有几分清冷和疏离。 “玉山哥...”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在堂屋里跪了半晌,膝盖有些麻木,声音里包裹了些许寒意。 “要不要和我出去兜兜风?”他的嘴角噙了笑意,脸庞上有了几分光泽。 “这么晚了....”她顾虑着,玉山肯定是和端阳一起来的。这会,她担心玉山站在窗口会不会引来家人的注意。 “那我给你唱歌。”她想到玉山那激越高亢似黄牛的叫声,正欲阻止,却见他手掌上多了一台随身听,“我把声音都录到磁带里了,你一会慢慢听。” “我...”她还是想说拒绝的话,端阳喊叫玉山的声音传来,他将随身听连同几盒磁带一并放到小鱼桌子上。满月之夜,月光洒在静谧的院子里,他的身影如同挺拔的山峰,罩在小鱼身上,让她想汲取其中的温暖,但她坚韧而冷静地克制了。 玉山离开后,她将随身听插上电,翻开那几盒磁带,都是张信哲的专辑,从《爱如潮水》到《别怕我伤心》,都是小鱼喜欢听的歌曲。她不知道玉山是如何知道她的爱好的。这倒不难猜,她房间的墙壁上除了同桌送给她的铅笔画,还有几幅张信哲的海报。校园里风靡张信哲的歌时,很多人为了听他的歌,专门购买了随身听。小鱼没有多余的闲钱,只有羡慕妒忌的份。 这会,张信哲深情的嗓音在屋子里流淌,如水的月光溢满了地面。小鱼听着听着,却传来了玉山的声音。她赶紧望向窗外,窗外空无一物,声音是从随身听里传来的。她赶紧跳到桌子前,将音量关到最低。 “妹妹,睡不着的时候,我给你讲故事吧。你想听什么呢....”他低沉暗哑的嗓音飘进小鱼的耳朵,如同一双温柔手在抚慰。 月亮升上了树梢,温柔的光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透过树枝漏了出来,斑驳的光影倒映在窗户上,映照出玉山的身影。小鱼枕着这些声音,沐浴在柔和的月光里,想像着玉山倚靠在窗户上,温柔地注视着她时的表情,以及那些流淌着暖意的话语。 她回忆着与他相处的情景,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连同着随身听里的嗓音,温暖着少女的心,那些因为落榜带来的忧伤淡在夜风里。隔壁传来端阳和玉山高声说笑的声音,那些声音飘渺着,真实的却是耳畔,玉山吐气如兰的声音。他的气息就在耳畔,柔柔地,沙沙地,如水一般滑过小鱼的心间。 下半年,阴雨天气增多,石棉瓦的生活越发萧条,有时几天都不开张。作坊即使开着门,做出的瓦三五天也干不了,销量骤减,几人闲了下来。端阳和几人商量,索性将作坊关了,等过了年再作打算。若男回了家,闲来无事织起了毛衣,这在陈母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事。她天生子宫狭窄,很难生育子嗣,只有若男这一个女儿。若男在他们的骄纵下,性子比一般男孩还要野,她从没指望她能够做个安静的淑女。 某天,假小子突然留起长头发,还换上了从未穿过的裙子。那一刻,她心里其实是五味杂陈的,若男本就是女儿,不该让她和丈夫养成男孩。甚至有一度,她怀疑孩子混在男孩堆里时间长了,性格会不会错位?直到她穿上裙子,她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眼泪瞬间淋湿了眼眶。那一刻,她为过去二十年做出的决定后悔,他们险些毁掉一个孩子正常的世界。 若男并不擅长女工。幼时,她曾经跟着母亲学做女红,蹲在旁边看着母亲飞针走线,灵巧的双手在鞋垫上下翻飞。她看得眼花缭乱,都没弄明白母亲是如何将花鸟虫鱼等图案绣在鞋垫上的。她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没一会就俯在桌子上睡着了。至今,她也不会绣鞋垫,更不会织毛衣。 黔北的冬天阴冷潮湿,连绵的冻雨一下就是半个月。下了雨的冬天不仅空气是湿润的,地面也是湿润的,到处都是稀泥烂凼,空气中飘荡着薄薄雾气,目光所有的地方都是雾影重重,雾气在村庄里飘着荡着,如梦似幻,倒让村庄有了几分灵气和仙气。 若男怕冷,成天蜷缩在房间里,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并没有闲着,而是买回来一堆毛线,黑的白的红的灰的,屋子里有了生气,显露出几分温暖。混和着毛线摊在床上的,还有几本毛衣编织的图书。店老板见若男买这么多毛线,免费送给她的。她并非如父母说的脸皮比墙壁厚。比如,她现在就不好意思请教别人如何织毛衣,而是躲在房间里自己慢慢研究。 “这有什么难的,”她在心里说,“我不仅要给端阳织毛衣,还要给他织围巾织帽子。我要让他包裹着这些毛绒绒的东西温暖过冬。”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临近春节时,若男提着一个大袋子出现在端阳面前。端阳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跟流动商贩一样,扛着包东西满世界乱转。他看过那些商贩的口袋,里面装满了纱巾皮圈梳子镜子,简直就是移动的货柜。若男在端阳的注视下,得意地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摆满了整整一张桌子。毛衣、毛裤、围巾、帽子,蓝色白色红色灰色,男式女式都有,看着让人眼花缭乱。 “陈若男,你这是批发了一堆毛料回来,打算大干一场吗?”端阳惊问道,若男从不按牌理出牌,她的任何惊世之举都可能超过端阳的想像。 “非也,这些东西全部出自本姑娘之手,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整个冬天我都在研究和实践,总算没有白费工夫,编织毛衣真不是什么技术活,算是一学就会。怎么样,本姑娘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若男摆弄着这些毛料,想给端阳试试合身不。 “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陈若男,你不会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吧,批发一堆东西回来说是自己编织的?”端阳仍是不信,若男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另类和特别。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若男是女生,他宁愿相信他们是孪生兄妹。 “我爸妈能够作证,这个冬天我哪里都没有去,闭关修炼三个月。不管你信不信,事实胜于雄辨,这堆东西都是给你的。除了有我给你织的毛衣毛裤围巾帽子,还有我给阿姨、小鱼和云霞织的毛衣,人人都有份。”若男一一展示着胜利果实,毛衣的针脚和手工虽然略显粗糙,端阳不得不承认若男的细心,她考虑到了他家里的每一个人。 “这些东西全部给了我,哪你爸妈呢,你给他们织没有?”端阳问道。 “他们是小白鼠,我织出来的第一件毛衣就是给他们的。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阿姨?”若男征询道,“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其实是姑娘吧?” “我姆妈要知道你是女子,非得揍我一顿。”端阳的脸瞬间染上红云。若男明白过来,她第一次去他家,两人晚上挤的是一个床铺。 “端阳,还有这个...”若男将一副鞋垫递给端阳。黔北农村的风俗,姑娘送给男子的定情礼物除了毛衣,还有亲手绣的鞋垫。只是,这垫子是若男刚学会的,针脚坑洼不平,图案也粗陋不堪。 “怎么是两只鸭子?”端阳接过来,这鸭子的脚掌还有点跛。 “这是鸳鸯好不。”若男低声道。 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到。为了绣好这两只鞋垫,她的手上全是缝衣针扎出来的伤痕。只是这会,看到端阳手里的鞋垫,抚摸着手上的伤痕,心里溢出来的是温暖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