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年的深冬,朝廷终于结束了对恭诚伯的讨伐。 此次周军一改素日颓弱,虽实在是天佑大周,却也让他国开始如坐针毡,成周今后怕是不能再似从前般苟得宁静。 恭诚伯兵败被俘,圣上念及同胞手足之情,与越景等人一同暂且押回京师,等大理寺审度完毕再多定夺。于此,大军也终是该班师回朝,止兵伐戈。 在这等节气里,即便滴水成冰,大理寺的监牢也必然是不会添火炉的。 陈叔临的官位自然还没有大到敢自作主张的地步,于是,他只能尽力给这间牢房多加几床被子,添上厚一些的帘子。 “你这又是何必?只要再熬一段时间死不了,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陈叔临听得这凉凉一句,也不马上回答,埋头收拾了一阵,才道,“小爵爷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伤就好。” 谢玿自己将纱布系好,嘴角无声冷笑,却问道,“你可知道我父亲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陈叔临自然懂得,“爵爷是重犯,不在大理寺。但是小爵爷放心,最近朝中仍有大事未决,想来陛下不会这么快定罪。” “哦?还有什么大事?” “...景泰驻兵清屏一带,无意回京,似乎...似乎...” 他还在犹豫着措辞,却听到谢玿冷冷笑了几声,说道,“好啊,你们的威远将军迫不及待想要当国丈了。” 陈叔临也叹道,“如今圣上病情一日终于一日,皇后今日早朝竟也逼迫皇上早日禅权给太子...殿下如今四面楚歌,境况怕是不大好了。”话落,他悄悄看向谢玿,却见那人表情仍是淡淡的,也看不出她是否挂心赵元冲之事,不免心中有些焦急,干脆直接问道,“小爵爷莫非不想问问殿下安危?” 稍许静默后,谢玿露出极淡的一个笑容,口气如常,“问他做什么?他自然还活着,我现在只关心赵怡晟如何处置我父亲,至于其他人...其他人与我有何干?” 陈叔临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怔。那日当着赵元冲的面,这人说话那般狠绝,他只当是一时意气之言,原承想过了这许多日子,大局已定,有多大的愤恨怨气也都该淡下去了,谁知... 莫非他本就对殿下无情? 想到此处,陈叔临也不禁心中一阵发凉,只觉赵元冲此人虽是皇子贵胄,却种种境遇叫人可叹可怜。皇帝皇后处处设计他也就罢了,一生唯一爱了这么一个人,如今又... 他也不敢再多想些什么,只是心中叹息几声,就要离开,却被谢玿忽然叫住。他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只盼这人能多问一句赵元冲的境况,在这冬寒人心冷的时候,也好叫殿下心里暖和一些。 只听谢玿急问道,“你们上次说我父亲有望逃过死罪,真的么?” 陈叔临终是心中沉沉一坠,暗叹一声,却还是答道,“小爵爷放心,既然有人如此答应过小爵爷,必会尽力保全。” 再说景泰拥兵驻扎清屏不肯还朝,无非是见眼下太子已经渐渐失恩于周皇,想以此逼皇帝退位改诏。赵怡晟自是明白他用意,却还是派了使者去和谈,赐予先皇留下的双龙金翅宝剑,并许以高官厚禄,望能化干戈为玉帛。 那派出去的使者不过半月便返回,只道,景泰竟拒绝接剑,并带话给圣上:“宝剑当赐天子,斩不顺命者也。”① “混账!”赵怡晟一怒之下,拍案而起,随即却又重重跌回御座,咳嗽连连,那摸样根本是病入膏肓了。 群臣噤若寒蝉。 自然,谁都知道,这“不顺命者”所指的正是手握兵权、有碍太子地位的二皇子。景泰竟是要逼皇帝诛杀赵元冲! 柳容辞眼观鼻鼻观心半响,此时忽然出列振声道,“圣上明鉴,景泰此言不恭不顺,目无尊上,藐顾君臣之礼,分明乃谋逆之举叔。臣以为,当立即出兵讨伐,以正朝纲。” 一言已毕,丞相刘义臣便附和道,“臣认为柳大人所言有理,此时出兵是为必行之举,圣上万不可答应景泰的条件啊,否则今后主少而戚家强盛,必然又是另一个孝质皇帝②。” 随后,众人见丞相都应声了,更是纷纷附议。 “此法不妥,皇上请三思!” 闻声望去,只见景后一身凤冠霞帔,已进了太极殿中。 “皇上,我朝战事方歇,上下疲敝,实在不应大动干戈。” 原本按理说来,景后兄长如此作为,皇后为避嫌起见,不应插手此事,然而形势所在:先前平叛之时,景泰损伤兵马相较周军而言,确如九牛一毛,如今他大军在握,屯兵逼境,究竟此刻谁是上者实在难说得很。 赵怡晟轻咳数声,客气邀了景后同坐,道,“依皇后之言,该当如何?” 景后一双利目扫视过群臣,众人瞬时如坠冰窖,低头收声,只听得景后朗朗之音回响大殿,“元炽乃我大成周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子继位,天经地义,威远将军所言之事顺天理明大义,只要皇上立稳太子储君之位,边关自宁,何尝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赵怡晟听罢,又是艰难咳嗽一阵,却沉吟不语,只将目光看向座下一直垂首而立的赵元冲。 景后顺他视线看去,微微一笑,问道,“冲儿,你向来以国本为重,想必也定是赞成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战,则太子之位必然不保;不战,必是要立太子赵元炽为储君,且按景泰先前之言,二皇子性命着实堪忧。这话言下之意分明是同意应了景泰心愿,其亲疏之别可想而知。 赵元冲静静看了皇帝一眼,只是躬身退开几步,“儿臣相信父皇定有决胜之策,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陈叔临远远看着,心中颇感寒凉,却是说不上也不能说什么话了,正在为难焦急之际,忽听许久不言的赵怡晟扬声道,“好了,此事无需多言,景泰如此行径实为谋逆,若放任不管必成后患。着武卫将军率精兵六千直接从建昌赶赴清屏平叛,至于建昌...咳咳咳” 听得座上咳声,众人不免心惊,看来周皇病情渐重,这般临朝已是强弩之末了。 “咳咳...至于建昌,就先让闵言喜领兵驻守吧。”说完又看向赵元冲,勉励拉过他的手,慎重道,“冲儿,此次又要幸苦你了。” 赵元冲忙道,“儿臣自当为成周为父皇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这一幕,任谁看了,都要以为皇帝如此亲善二皇子,今后江山大任,定然是要寄望于四皇子了,然而... 柳容辞心中冷笑一声,暗道皇帝此招一石二鸟可谓高明。 贺奔只六千兵马,若真对上景泰数万大军,必是以卵击石。纵然有杨碧相助,贺奔再有本事,最后无非是两败俱伤,到时再令闵言喜出兵坐收渔翁之利,无论贺奔或者景泰父子都逃不过一死。 那时,大患已除,赵元冲断了左膀右臂兵权已失,若再背上个平叛不利之罪,下场可想而知。如此一来,赵怡晟便彻底为储君登基剪除了隐忧。 陈叔临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不免暗中惊惶,抬头一看,却见赵元冲神色安宁恭敬,不见丝毫凌乱。 一旁景后脸色铁青,这父子两竟站到一处来对付自己。但见圣旨已下,毫无转圜余地,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愤然离开大殿。 皇帝看着皇后离开的背影,烦躁不堪的连连摇头,“退朝,退朝!” 注①:来源于朱元璋请刘伯温之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