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祁冬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目送一个人的离开。 他身边并不是没有人去世,只是那些人的人生,距离他很远很远。无声无息中,生命就此消散,而他这个旁观者并不知晓全貌。 生与死,产房与火葬场,来到这两个地方的人一样多吗? 前面分了好多的队列,所有人都默默跟在后面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盛宴宴被权世玫领着去外面看树了。 这是所有人一致的决定,盛宴宴当然不愿意,可她还是被强行摁住带了出去。 亲人朋友们都陆续走上前和盛梓晴道别,很多人已泣不成声。 祁冬扬没有见到盛梓晴从冰棺里被取出的过程。 最终,他直接见到的是被入殓师画好妆容的盛梓晴,身躯冰冷的盛梓晴。 盛梓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化妆的样子。实话实说,除了口红眉毛,我并没看出来和往常的你有什么不同。 幸好,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关于化妆的问题,不然我一窍不通的事情可就全暴露了。 “盛梓晴,早上好。 “我稍微有些能明白你的想法了,可我还是有很多疑问。 “我昨晚梦见你了。 “盛梓晴,你说,另一个世界的你是健康的吗?她会和另一个世界的祁冬扬在一起吗? “你的手好冷……” 祁冬扬得以最后一次握住盛梓晴冰冷的手。 “妈妈……妈妈……” 祁冬扬扭头看见盛宴宴哭着飞跑了进来,只是她没能跑到近前,就被盛文霁抓进了怀里,被大手捂上了眼睛。 “宴宴,你妈妈说,不能让你看见。” 盛文霁右手捂着小孩子的眼睛,左手牵住盛宴宴的手,朝着盛梓晴走过来。 “宴宴……求你不要看……” 祁冬扬扶住了盛梓晴的床沿,手不自主地摁上心口,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离。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悲伤将他撕扯成一片又一片血肉模糊的模样。 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盛梓晴和盛宴宴的约定终于到来,在盛梓晴死亡之后,而盛宴宴毫不知情。 也许直到此刻,祁冬扬才清醒地明白。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没有盛梓晴这个人了。 世界真的成功杀死了盛梓晴。 “是爸爸吗?” 小姑娘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了祁冬扬的手背,力气回到身体躯干上,祁冬扬半蹲下来,接过了盛文霁捂眼的工作。 “宴宴,是爸爸。现在捂住你眼睛的人换成了我,爸爸的右手此刻正在握着你的手。” “我感觉到了。” “妈妈现在就在你面前,想说的话就告诉她吧。” “好。 “妈妈,我是你的小宝贝盛宴宴。 “我好想你啊,妈妈,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 祁冬扬手掌下的盛宴宴已泣不成声,泪滴沾湿着他的皮肤。 “妈妈……我想和你一起看剧……我想和你一起玩游戏……我还想你再背背我…… “妈妈……为什么你不要我了……” 盛宴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狠狠撕拽开祁冬扬捂住她眼睛的手。 “——啊——啊——啊” 巨大的尖叫声突然从盛宴宴嗓子里嘶吼出来。 大部分人们都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哭声在这里并不罕见,尖叫声反而是例外。 还好祁冬扬反应迅速,又赶紧捂住盛宴宴的眼睛。 盛文霁强行地紧抱住盛宴宴,飞快地跑去了外面。 “妈妈……妈妈……”尖叫声和呼喊声混合交杂,响彻敲打着耳畔。 怎么能让盛宴宴看见呢? 我怎么能让她看见呢? 我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看见她母亲遗体的样子?我怎么能让盛宴宴看见盛梓晴脖子上可怖的伤痕? 怎么能? “小祁,这不是你的错。现在,我们送盛梓晴离开吧。”有人走过来拍了拍祁冬扬的肩膀,是盛伯父。 “伯父……” “小祁啊,你可以叫我一声爸爸。我们需要坐在旁边等几个小时,工作人员会安排好的。” …… “祁冬扬,你会开车吗?” “爸,我会的。怎么了吗?” “盛梓晴科目二补考了四次,因为她每一次都弃考了,最后盛梓晴放弃学车了。” “我……”我不知道。 祁冬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希望未来你能多开车带宴宴出去玩玩,帮宴宴弥补遗憾。” “爸?” “有一次家里说要带盛梓晴旅游散心,强行把盛梓晴塞进后座里,结果害得她过呼吸发作了,最后盛梓晴是坐着公交车第二天到地方的。 “飞机,高铁,大海,高山,瀑布,索道,缆车这些都会导致盛梓晴过呼吸的突然发作。所以,盛梓晴带着宴宴玩耍的地方都是离南城比较近的。 “盛梓晴一直都很惋惜。宴宴喜欢美景和新奇,如果你有时间陪宴宴去旅行的话,小丫头肯定很开心。宴宴喜欢拍照,还是个小吃货。” 祁冬扬看到盛父脸上显露出了浅浅笑意,所有人提起盛宴宴都会自然地欢乐起来。 即使是脆弱到反复死去活来的盛梓晴,也会用最美丽的笑容迎接朝她飞奔而去的盛宴宴。 “爸,我也想和宴宴一起去旅行。” “好。” 盛父如释重负,然后两人之间就是沉默。 “爸,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盛宪昌。” 火化结束了,盛宴宴抱着盛梓晴的骨灰盒坐在殡仪馆派送车的后排上。 看着现在安静的盛宴宴,祁冬扬一句话也没能说。 一路沉默。 骨灰盒被盛文霁放入墓穴里,封盖,立碑,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 直到墓碑立起,盛宴宴依然还是沉默。 【一个喜欢自由的弹琴者】 【姓名:盛梓晴】 【生于洛都,死于南城】 祁冬扬将花束放置在墓碑前。默默无声,“这是暗号,也是约定。” 他忽然想起了盛梓晴笔记本上写下的一段话。 【爱是责任,是承担,也是救赎。】 【爱是永无止息。】 【记不清是从哪里看到过的了,《圣经》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不信教,可我依然会为这句话而心折。】 要离开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安静和平淡。 “妈妈,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散步在法桐树下吗?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捡果球吗?妈妈,你别不要我……求你别不要宴宴……” 盛宴宴还是撕扯开了自己的伤口。 盛宴宴和盛梓晴的约定太多了,旁观者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终于,没有人再带走盛宴宴了。 墓园安静的角落,孩子的哭声又远又近,弥漫笼罩住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随风摇曳,好似回答。 “小祁啊,宴宴的户口你知道怎么迁移吗?” “妈,我知道的,各种文件盛梓晴都拿给我了。” 睡着的盛宴宴乖巧地躺在后座上两个长辈的腿上。权世玫用面巾纸轻柔地擦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副驾驶座上的盛文霁突然无奈地笑了一下,“以前我们家开车的路程中没有人说话,因为一旦开口,总会提起盛梓晴的车祸。” 盛梓晴,我终于知道你外公你爷爷那次没能说完的后续了。 “祁冬扬,那花是什么啊?我可能见过,感觉很熟悉的样子。却叫不上来名字。” “天堂鸟,盛梓晴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鹤望兰。” “天堂鸟,天堂鸟,好像是我陪宴宴一起看过的动画片里出现过。” 祁冬扬也陪着女儿看过,大概是极乐鸟吧。 然后就是伤春悲秋和可怜惋惜了,祁冬扬忍不住在心底暗自进行着这样的流程。 盛梓晴,我确实还不太能理解你的遗书,请你包容谅解。 她会怎么回答呢? 【祁冬扬,你可以嘲笑嘲笑我,别笑出太大声就好。】 确实,果然会忍不住在心中笑出声来。 【给女儿的第二封信】 【亲爱的宝贝: 你好,我是妈妈盛梓晴,我的信又来了。 盛宴宴,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偷偷骑了你的扭扭车,实在是太好玩了。 你放心,绝对没坏,妈妈我对自己的体重还是很有自信的。 宝贝,我给你说,当时我去车行买玩具车的时候,有好几个颜色都非常好看,粉色,浅绿色,浅蓝色,浅紫色,咖啡色…… 我差一点就全买下来了,当然这个疯狂的念头被你姥娘(就是我妈,洛都话)镇压了。 事后,妈妈频频路过那家车行,每次都又钻进去了,玩具车们实在是太诱人了。 当然,它们很受欢迎,一个月的时间基本就卖断货了,这说明妈妈眼光是真的好。 宝贝,你快夸夸妈妈。 现在是大半夜,妈妈睡不着,脑海里想着有一个你正和我对话,于是写下了这封信。 妈妈的三四岁还留有一些痕迹,要听妈妈讲有关盛梓晴三四岁的故事吗? 妈妈从小就很喜欢公主裙,然后小皮鞋,妈妈觉得可好看了。 我印象深刻的有一件事,下雨鞋湿了,袜子也湿了,后续就想不起来了。 我只能想起来这一件事,等等,还能想起来另一件事。 小时候妈妈害怕看奥特曼打怪兽,每次怪兽出现,妈妈就迅速低头捂住自己的眼睛。 直到身边有人告诉我说,“奥特曼来了,”我才敢抬起头和大家一起激动。 妈妈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接下来妈妈就开始随便说些什么了,可不要生妈妈的气。 我三四岁的时候喜欢什么呢?喜欢糖,现在不喜欢了。喜欢跑着玩,现在不喜欢了。 妈妈三岁喜欢的东西,现在大部分都不喜欢了。但我三岁不喜欢的,现在还是不喜欢。 你现在的年龄是多大呢?妈妈的整个生命里,可是又叛逆又怂的,还很任性,当然代价也很大。 跑很快经常磕伤腿,虽然好得快,可是丑。 十几岁时的我急着长大,成为一个所谓的“大人”,想自己决定衣食住行,思考着自己怎么总是被管着。 我用了我能反抗的全部力气,不仅没能收获胜利,反而被狠狠教育了。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我确实是幼稚了,中学生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 实在太幼稚了,20多岁的人才应该这样干,这些对于成年人来说刚刚好。 现在回想起我十几岁左右的事情,妈妈真的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实在有很多狗血笑点。 你知道妈妈初中是在洛都学校上的吧? 妈妈我干过的丢脸事足足有一箩筐。 开学报道太激动,从学校高斜坡上冲下去,四肢都受了伤,及其之狼狈,世所罕见。 我发现周围没人后,竟然笑了,那时的我担心丢人(虽然后来丢完了),竟然忽视了最重要的健康。 躺在病床上那一年,我脑海里闪过的全都是后悔,“早知道……” 元旦汇演争抢着表演节目(表演我不擅长的舞蹈),当然表现并不好。 汇演结束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过分了,回家哭了很久,你姥娘全然不明白啥情况,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我当时的哭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可能,一是觉得自己抢了其他人的表演机会,表演名额是有限的。 二是觉得丢人,我好像能发挥得更好。 还有很多很多,就不在这里一一举例了,总之比上面更羞耻的故事多得是。我初中的每一天都是把脸扔地上那种。 宝贝,母亲现在回头去看那些又搞笑又难过的事情,只觉得好笑。 已经不再感觉到羞耻了,但心口总是会发疼,会不断地遗憾懊悔。 宴宴,如果某天你做了一件事。过了一会儿,觉得丢脸,甚至非常难过。 宝贝,这是非常正常的。妈妈在很多事情的下一秒,就会感觉到丢脸丢到家了噢。 然后在那里不断地懊悔,可惜。反反复复,其实别人并不在意,正如我不在意他们一样。 妈妈明明清醒地知道旁观者早就忘了,别人是真的不在乎,只有我自己在那里瞎感慨。 但妈妈的心底无论劝了自己多久,多少次,我依然会觉得酸涩后悔。 最终,时间果然抚平了痛苦,但还是会留下隐隐发疼的伤痕。 难过的时候,那就写信告诉妈妈吧。】 盛梓晴,你是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上不了初中,所以才那么激动的? 保送通知差点错过,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一直都在担忧,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