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的凌晨,横竖睡不着的潘兴和洪诚丘坐在武英殿的东阁,各拥着一壶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盛夏的天气,哪怕寅正时分天亮之前也不觉得冷,只是潘兴和洪诚丘都觉得有些无端的寒意。 七月十三没有军报送到,这是非常不正常的。从热河用六百里加急,把军报送到京城只需要一天一夜,所以军机处每天都会知道前一天的战况,但七月十三没有军报送到。 “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声音由远而近,从武英门方向传来,潘兴和洪诚丘都“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快拿过来!”潘兴见通讯兵一路跑来,早早伸出了手,等通讯兵到了面前,急急忙忙地帮着他将绑在身上的包袱解下,直接摊在地上,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的封口用火漆烧了,潘兴一边用指甲抠,一边问道:“战况如何?” “我……我军大胜,敌酋噶尔丹……向……向北逃窜。”通讯兵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 “为何昨日无军报送到?” “昨日……昨日战况激烈,来不及……” “行。”潘兴不等通讯兵说完,挥了挥手,“下去歇着吧。” “是。”通讯兵转身下去。 潘兴朝着值夜的书佐说道:“回头给他一面功牌,记档。” “是。”书佐答应道。 潘兴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了军报,在桌上铺开了,洪诚丘移过来一盏宫灯,两人凑近了看。 “我军与准噶尔军激战,由早九点至中午十二点,准噶尔军突破我军右翼防线,以骑兵数百偷袭我指挥所,被警卫团击退。我军右翼指挥官、常山镇副都督兼步兵师师长王藩锡阵亡。” “靠!”洪诚丘读到这里,不由得吐出一句脏话。军报第一段就死了一个少将,那后面能打成怎样就有些恐怖了。 潘兴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读:“战至下午二时三十分左右,我军突破准噶尔军左翼,毙伤敌将多人。准噶尔军倚仗驼城负隅顽抗,我军发起总攻,都指挥使许捷、都指挥同知傅成阵亡。” “靠!!”洪诚丘越发惊恐,“这两个都是从浙江起就跟着我们的人,怎么都折在这里了?” “至下午四时左右,我军击毁准噶尔军驼城一侧,左翼指挥官、泰山镇副都督兼步兵师长金汉臣率军突入,斩杀数千。准噶尔军驼城瓦解,噶尔丹率军数千向西北逃窜。残余步骑近万向我军投降。” “靠!!!”洪诚丘大喝了一声,“打个胜仗还打得这么艰苦!” “是啊,还跑了几千敌人,真可惜。”潘兴又摇了摇头。 “咦,不对,这里还有。”洪诚丘忽然发现,军报里还夹着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寥寥数语,却看得洪诚丘瞳孔放大。 “咋啦?”潘兴发现洪诚丘表情有异,紧张地问道。 “信上说,我军伤亡数千人,有点多。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洪诚丘咽了一口唾沫,“最重要的是,郑克臧身中两箭,其中一箭射穿了肩胛骨,伤势很重。” “啊?!那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信上说,很难讲,要我们抓紧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潘兴彻底紧张了起来。 “……” 洪诚丘默不作声,潘兴自然知道事情大了。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叫刘国轩过来商量?” “嗯……”洪诚丘犹豫了一下,觉得下不了决心,“暂时先不去叫他吧,这事我也想不清楚,要不先叫老姜和鼎爷过来商量一下?” “好。”潘兴也马上意识到,郑克臧重伤这件事,暂时越少人知道越好。 姜承志和王鼎这些天都住在武英殿的东侧廊房,所以叫他们起身就是了。洪诚丘让人赶紧去御膳茶房弄了些点心,四人围坐在一起,屏退了书佐和值夜太监,一边吃一边商议。 姜承志对战况如此惨烈也是非常意外,只是一时间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想办法的重任,自然又落到了王鼎的身上。 王鼎一边吃,一边听洪诚丘把事情梳理了一遍,已经显得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最重要的,第一是保密。等会儿刘国轩来了,肯定要看军报,不能不让他看,但这封密信暂时先由潘兴贴身藏好,不要泄露了。第二,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姜承志还不太理解王鼎的意思。 “对,最坏的打算。”王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好像掌握着中枢大权,随时可以呼风唤雨,皇帝、太子、内阁众官员,乃至于刘国轩、曾养性这些军队实力派,都要按我们的要求行事,都是基于同一个原因。” “郑克臧的授权。”洪诚丘马上明白了。 “嗯。军机处无品无级,只是以招讨大将军的名义下达政令军令。如果郑克臧不幸去世……” 其余三人都被王鼎的这个假设说得一激灵,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姜承志问道:“那郑克臧若是不幸去世,让他的儿子郑安明继任招讨大将军,行不行?” “行是行,但没用。”王鼎连连摇头,“大明不是日本,招讨大将军不是幕府将军,并不是制度上被整个官僚集团接受的摄政职位。郑克臧能授权我们做那么多事,根本在于他是那个带领郑军再兴大明的人。他若是不幸去世,儿子郑安明才九岁,怎么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也对。那现在怎么办?” 王鼎又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我建议,作最坏的打算,期望最好的结果。先写一封密信,急送南京,交给老许。把所有的事情跟老许说清楚,让他早作准备。最重要的是,把在南京的郑氏宗族和一些东宁旧勋贵集中起来,告诉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把他们团结起来,支持军机处。” “这……这好办吗?”潘兴觉得王鼎的这个想法过于理想化了,毕竟那么多人不是想团结就能团结的,如果郑克臧死了,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心生异志。 “当然不好办。我只是提这个想法,具体要老许来办。他要怎么办,我只能假设他有办法。” “好吧。”潘兴无奈地表示同意,“那然后呢?” “然后就是等着前线的进一步报告。绍宽他们不在军报里说,专门写密信,就说明郑克臧伤势不轻,具体是就地调养,还是送回来京城休养,还要等他们通知。”王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这里就要外松内紧,表面上按照报捷处理,用邸报明示百官,实际上要调动军队,把整个京城的防务接管起来,以防万一。” 洪诚丘听完王鼎的建议,挠着头想了想,说道:“那不如这样,先从羽林苑再调一批护士,连同纱布、药品一起送往前线,希望有帮助。京城防务,京卫指挥使冯圣是迅哥儿的亲信,让他加强城门防守,锦衣卫指挥使尚之瑛还算信得过,让他加强城内的巡逻。三支西洋卫队,全部进入皇城当值,至少要能保护太子和我们的安全。” “光这样还不行。”王鼎扫视了三人一眼,“你们觉得,如果郑克臧遭遇不幸,谁最有可能搞事?” “肯定是几个军头,主要就是曾养性、马宝二人。” “不错,那么趁他们还没得到消息,抓紧把他们疏散到外地去,免得生事。” “怎么疏散?疏散去哪里?” “这样好了。湖广总督明珠前几天上奏,说湖广整军基本完成,请朝廷派员视察。我们就派马宝和一位王爷去视察验收,马宝应该不会起疑心。”王鼎说道,“至于曾养性,这个人精得很,赶不走的。我们要是赶他,他肯定要起疑心,更不会愿意走。” “那怎么办?任由他去?” “那也不行。”王鼎又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就以军情紧急,需要随时商议为名,让他也住到武英殿里来,这他总不好推脱。然后在让锦衣卫侍卫处不动声色地调遣几个侍卫,包括他的孙子曾桦在内,去南京办一趟简单的例差,然后通知老许,把曾桦留在南京。曾养性就这么一个孙子,只要把曾桦掌握在手里,就不怕他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