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从夜空中划过,营地里的气氛变得阴沉起来。以马修的经验来看,士兵是一个非常迷信的群体,战场上出现的闪光会被他们视为一种不祥之兆。 他没精力去想什么预兆,他也不是个迷信的人,即使他还是普通士兵的时候也曾小心翼翼地祈祷,求哪位神明大发慈悲保佑他能活下来,但他还是打心底里对那些愚昧的乡间谣言不以为然。士兵们忐忑不安,反倒是商贩和妓女看到了商机,狠狠在军营里捞了一笔——他们要么声称自己兜售的护身符能抵挡厄运,要么建议士兵们在放纵中忘记恐惧。在这种环境下,士兵们总是很舍得掏钱,倒不是因为他们钱多得没处花,而是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钱会迅速贬值。 因为外墙沦陷,失去驻地的贝利尼和他的士兵们把营地转移到了圣伯纳教堂旁边的街道上。马修听说贝利尼是个纯粹的军人,与艾瑟尔其他组织没有公开的政治联系,这让他不由得高看贝利尼一眼。劳恩曾拜访过贝利尼的驻地,他说贝利尼的手下大多是从小在艾瑟尔长大的本地人,他们和卡佩家族的私人军队几乎没有半分交情。正因如此,他们对西境之主的忠诚和战斗意志堪称艾瑟尔之最,马修也很乐意与这样的友军并肩作战。 比霍华德男爵强多了。马修想起第三团的现任指挥官,那个近亲生出来的浮夸贵族,不由得叹了口气。老实说霍华德男爵几乎没对第三团下过什么命令,但这正是问题所在——平日里不对本团军官的做法指手画脚固然是好事,但战场上的不作为就是一种灾难了。马修在回忆录中评价霍华德男爵就是个来玩打仗游戏的花花公子。在菲利普时代,卡佩家族就以善于炫富和阴柔而闻名,然而这个娘炮胖子却又将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走吧,兄弟,你得请我们喝两杯。”劳恩不由分说地扛起马修,一指朝天,“马修长官要请大家喝酒,来的人过来搭把手!” “放手,你疯了?”马修揉着伤腿埋怨。 “不是大伙帮忙,你今天就没命了。”劳恩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只管付账就行,别的不用你操心。” “好吧。”马修看着兴冲冲的部下们,只好硬着头皮笑笑,“我们走。” 人群涌出了营地,转上一条通往市场的道路。市场位于三团驻地的外围,是随军人员的生活区。在直抵市场的路上,他们经过了大量贝利尼手下的营房——这些人正忙着磨砺矛尖,为胸甲上油,借此度过开战前的时光,马修很少在艾瑟尔军中见到这番场景。 不过决定今晚出行的人可不只有第三团的士兵。来自其他队伍的士兵吃完了晚饭,也有说有笑地往市场晃荡而去。早前发生在首墙的屠杀伤透了艾瑟尔的元气,他们正在慢慢恢复过来。 市场焕发着勃勃生机,多数房屋上都悬着火把、点着油灯。马修不感意外。平时艾瑟尔城内的人已经算多了,更何况首墙沦陷后,更多人涌进了内城。生意人在此展销商品,传令员则兜售着新闻,号称此中内容事关西境命运,都是某位贵族护卫的爆料,可信度极高。劳恩用一枚银币换来了不少消息。猩红大公将派出他的家族骑士?其中包括飞龙骑士和狮鹫骑士?马修没见过那些骇人的飞行巨兽,他对奥兰多的家族骑士有多强大只有含糊的概念。 不过这并不重要,劳恩和大聪明瑞哥正在为去哪家酒馆吵得不可开交。马修观望着人来人往的市场,夜巡的士兵在他眼前穿行而过,若干相谈甚欢的年轻姑娘走过一家家首饰店,还有个贵族传令官正往公示板上张贴写有日期和时间的宵禁通知,他的妻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仿佛是被迫来作陪的。雨季即将过去,这段时期的风会越来越冷,只有到了年底最后几天,才会有短暂的无风期。 “别吵了,我们找不到位子的。”马修说。沿街的每一间酒馆都人声鼎沸,尽管有不少姑娘在门前揽客,里面也绝对容不下太多人了。 “所以我才说要去‘老磨坊’,”劳恩说,“保证有位子,跟我走就对了。” “俺要喝大的,那家的酒不够劲。”大聪明立马反对,于是他们又吵了起来。 马修瘸着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齐凑了过来,递给他一份热气腾腾的纸包小吃。 “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来了。”她咬下一口丸子,叫苦不迭。 “这是什么玩意?” “肉。” “什么肉?” “不是人肉,吃就对了。”齐看了马修一眼,“我故乡的一种小吃,把肉馅搓成丸子,裹上面粉,再炸一炸,浇上肉汁。” “味道不错。”马修咬了口肉丸,显得有些害羞。 “喜欢吃的话以后我每天给你做。”她笑得很期待。 此时争论终于结束,大聪明被劳恩用军衔压制,只好不甘地从了他的意见。在劳恩的指挥下,三团士兵们铆足了劲挤进一间酒馆,里面充溢着大呼小叫和说学逗唱的景象。 “拉德利,我命令你,给我们弄到位子。”劳恩一声令下,那个长着圆脸的腼腆小伙就费力地挤过人群,向吧台走去。一个漂亮的短发姑娘正站在那擦酒杯,她一看到拉德利,就羞怯地笑笑。 “我说,”马修冲劳恩小声嘀咕,“咱们团有不少人都结婚了,你有没有想过啥时候给金妮一个名份?” 结婚?拉德利靠在吧台上,和那个姑娘聊天,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喜事将近。劳恩从没考虑过这些事,他老早就该想到了。团里的老兵大多都已经结婚——只是妻儿都在茶花领,如今断了联系。就连马修也订婚了,他表示这场仗打完,就跟齐去东方大陆的神丹帝国看看。 其他新兵可能也有家室。在三团补员时期,他们不太谈起过去,可马修还是问出了不少零碎的细节。正因为职业士兵收入稳定,且闲时安稳太平,所以当兵才成了养家之人的一大热门选项。 “再说吧。”劳恩蔫蔫地咕哝着,“我得先问问那两个兔崽子同不同意。” 看劳恩明显不愿聊这个话题,马修便朝吧台边上的姑娘扬了扬头。“我看她不像老板。” “嗯,珍妮只是招待。”劳恩说,“拉德利把她迷得神魂颠倒。” 在一般场合,劳恩和马修的身份等同于地位较低的贵族。假如他们真想找个地方喝酒,那随便赶走几个人让他们腾出位子就行了,根本无需手下出马。 “长官,不辱使命!”拉德利向他们挥了挥手。珍妮领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马修选择倚墙而坐,这样能把伤腿担在一边。大聪明一坐下,人们就同情起兽人来了。大聪明是队里唯一一个打进门起就得弯着腰以免碰到屋顶的家伙,而他坐下以后的腰身足足顶得上两个并排站着的劳恩。 “俺要,北佬的啤酒。”大聪明眼巴巴地看着珍妮。 “塞连啤酒?那东西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点了。”她说,“传统谷啤行吗?” “俺寻思那磕碜玩意不是纯爷们的饮料。”被队友们瞪得难受,大聪明只好改口:“行吧,啥也行,俺随意了。” 马修叫她随意上酒,心思已经飞向了别处。这家酒馆的确缺少宾至如归的感觉,整间屋子烟雾缭绕,又吵又臭,一点不讨人喜欢,却也热闹非凡,笑声纷飞。酒客一边吆喝,一边碰杯…这就是某些人的生活,白天干点踏实的苦工,晚上到酒馆与朋友小聚。 这种生活真不赖。马修叹了口气。人们毫不在意首墙的沦陷,毕竟再多敌人也没法在无数街垒组成的血肉磨坊里占到丝毫便宜。哪怕是历史上最危急的时刻,恶魔也只攻破了第二内墙,而艾瑟尔的粮食储备还相当丰富,足以再撑一年。他们有什么理由担心呢?军备充足,粮草虽然紧张,但还不至于饥荒,敌人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防线的密度被压缩得更坚固一分…但马修通过小道消息获知,猩红大公在试探联军的决心,联军也在诱导猩红大公的决策,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有想象中那么好过。 “大块头,再说说你的故事吧。咱团那么多牛皮高手,但还是你编的故事最有意思。”劳恩说。 “俺没瞎编,那是事实。”大聪明郁闷地跺了跺脚。 “话说你们是怎么被教会打败的?按理说…” “俺哪知道!”大聪明气恼不已,恰好碰上送酒的珍妮。大聪明闷闷不乐地握住了酒杯,捶了捶桌子。“俺像往常一样碎觉,结果一觉醒来小子们都噶了,一点动静没有。俺寻思不对劲,就跑出去了,结果发现不仅是俺的小子,整座山里的小子都噶了,外头还有一群罐头似的虾米在念经。俺那个气啊,二话不说就干上去了。后来,虾米打不过俺,就摇人了。后来的那帮罐头干架不讲武德呐,要群殴俺。俺寻思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啊,就逃了。” 士兵们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意识到大聪明的描述有多骇人——马修扪心自问,假如自己一睁眼,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为何都死光了,他绝对会被吓破胆的。 “哦,意思是你们没跟教会的军团正面交战?”劳恩喝了口酒追问道:“那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 “俺不道啊!”大聪明转了转眼珠,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帮虾米自称受神恩庇护,不会是玩真的吧。” 没人知道极北到底发生了什么,参与作战的教会远征军对他们的行动守口如瓶。那是一场违反常识的战争,他们宣称是全能之主降下圣焰焚尽了绿皮的灵魂,这一说法在民间广为流传。军中高官对此事众说纷纭,但极北的兽人已经灭绝,这一点已成不争的事实。 “算了,你接着讲。”劳恩抬手替大聪明又要了一杯酒,“你逃走了,然后呢?你是怎么跑到茶花领的?” “俺玩命跑啊,那帮罐头搁后头可劲追。当时俺受了伤,迷迷糊糊的,就听见脑袋里有个声音让俺往一处树林跑。俺没多寻思,就跑进去了,结果跑到夜里,罐头们倒是不追俺了,但俺也迷路了。”大聪明打了个嗝,继续说道:“俺在林子里晃悠了挺长时间,顺手种了几个小子,打算让小子再种小子,回头跟那帮罐头好好干一架。结果,俺种的小子刚长大,就碰见了另一队虾米。当时俺饿得头晕眼花,就被那群虾米抓起来了。后来…”他嘟囔道:“俺被带到虾米的地盘了,听说这帮虾米的老大叫猩红公爵,是当代最狠、最彪、最懂怎么干架的虾米。俺就挺高兴哇,想吃饱以后跟他敞开干一架,然而他没来,他的小子来了。” “你是说亚当·劳伦斯?” “对,他说要跟俺干一架,如果他赢了俺就得认他当老大,俺赢了就放俺走。有这好事俺能拒绝?他刚把俺从笼子里放出来,俺就反手一个大逼兜…” “所以…”劳恩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输了?” 大聪明的脸一下就红了。“第一回,俺没赢。第二回,他没输。第三回,俺说算平局得了,他不肯。俺是真没想通,为啥他速度那么快,揍人还那么疼…” 看大聪明满脸愁容,劳恩连忙憋住笑,招呼兄弟们一起喝酒。马修盯着酒杯出神,好半天才终于抿了口酒。谷啤泛着泡沫,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酒水下肚,他不由得想家了,这个味道和摩纳领的啤酒简直一模一样。 “得了吧,天底下多得是咱没法理解的妖孽。”劳恩往前挪了挪身子,似乎在道破某个天机,“咱的领主应该算一个,那个圣骑士,还有卡琳教官,哪个不是半神一样?依我看,咱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日子吧,那些大人物的事,就让大人物去操心好了。” 劳恩的话语博得了大家一致认同,但马修的本能告诉他这无比浅显的道理存有纰漏,可他很难把它想出个所以然。他跟大伙碰杯,又喝了点酒,随后把周围扫视了一通,再一次发觉大家是多么放松。这就是第三团的生存方式——先忙活再寻乐,不求功成名就,只求安稳自在。 而他想过另一种生活,不说替世人伸张正义,也有更高的追求。他掏出一枚金币——这是他身为骑士的战伤补偿——随手一弹,让它在桌上打转。 “夫君?”齐看他脸色不对,便贴上来悄声道:“你为何烦恼?” “没什么,是我花钱买罪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感到烦闷,或许因为…某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我们先回去吧。”她说,“你不必付钱,我可以拿武卫司给我的经费…” “好了,亲爱的,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了。”他勉强笑笑,握住她的手,“我很好,放心吧,不必担心我。机会难得,我们该好好喝几杯。” 他把金币按在桌上,举杯与大聪明叫板。大聪明不屑地撇撇嘴,示意自己能把在座的小趴菜们都喝翻到桌底下。劳恩数了数,大聪明已经喝到…第六杯了?还是第七杯?马修刚喝完第一杯就有了醉意,显然他心事重重。 劳恩试图重新融入他们的对话,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周语笑喧阗。 该死的,事情全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