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叶楼内。 妓院里弥漫的香水味对安觉新这种常客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徐生就有些刺激了。他在单独的隔间里默默喝着酒,床上原来躺着一个慵懒的化着淡妆的女人,但徐生进入这个隔间之后就把她支了出去。徐生注意着楼下的声音,按照计划,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出场了。 徐生抓起自己的领口闻了闻,果然沾上了浓重的香水味。 “不能被小花知道啊。”徐生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在任务结束后有必要去买些橘子。 突然,他听见了楼下有人上楼的声音,他推开房门,从间隙中看到了安觉新和其他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人跟在一个男人身后。 徐生关上门,等待这群人的经过。直到确认了他们走入房间后,才敢开始下一步活动。 …… “那只钢笔……那只钢笔是组长随身携带的,就算是我们这些干部也没有可能接触到。” “即使是随身携带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的身边,只要有他的行动规律,就一定有肯可能找到他的疏忽。 他去不去妓院?” “……去的,每周三会带着一些干部去妓院喝酒。” “你在不在这些干部其中?” “我是主管财务的,这种聚会一般来说都会去……” “地点呢?” “在青叶楼。” “青叶啊……我记得那些嫖客在去房间之前会脱下自己的外套,交由服务员保管在储物间内以防止失窃,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别管。你们组长去那儿的时候会不会上楼开房?” “这不好说,兴致来不来这种事情怎么有准信的呢?” “那就用药。” “什么?” “我说给他用药。”陆河抓过安觉新的头发喊道,他一般的脸被火光照亮,一般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像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那种药,你别告诉我没有。就算没有明天也给我搞来,放到组长的酒里。目的只有一个,把他和那只钢笔分开。” “要是做不到,我就把你做过的事情全部抖出去。” …… 陆河与按决心之间的对话划过徐生的脑海。他戴上手套,找到了陆河指示过的那块地砖。他轻轻敲击,发现果然是空的。徐生熟练地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撬开那块地砖,将地砖移开一道缝隙,下方果然是妓院的储物间。 时间卡得刚刚好,徐生刚好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拿着组长的外套,用钥匙打开一间柜台。等女人走后,徐生将地砖搬到足以让自己通过的程度。他像一只猫一样无声的落地,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人。 徐生走到了自己记住的那间柜台前,用两根钢丝开始撬门。在地下城居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技巧,但徐生撬门的技巧在这些人里也可以算是高超的,只不过这家青叶楼作为远近闻名的妓院,锁的复杂程度超过了徐生的预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徐生已经换了好几种不同的方式,但他的手依然没有颤抖,彷佛之前的失败一律不存在似的。就在此时,他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从声音看来不像是之前那个女人,体重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 徐生只得暂时放弃自己的动作,转身躲进另一侧柜台的阴影处。脚步声终于抵达了门口,徐生看到了一个一脸凶相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和安觉新一样的制服。 专门派了一个人来这里看着吗? 组长的谨慎出乎了徐生的预料,他慢慢移动着脚步,确保自己在柜台的遮掩下不被男人发现,心里做好了和他打持久战的准备。这个距离下徐生没有自信能将他悄无声息的击倒,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 意外不少。 抱着这个想法,徐生肌肉紧绷,不敢直接盯着男人因为怕被他发现,但也绝不会让他走出自己的视野。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清脆女声比男人的逼近更加可怕,徐生差点被这个声音吓得冲出去。极力压制了这个冲过后,他才发现是刚才放衣服的那个女人又折回来,正好碰见了门外看守的男人。 “组长让我在这里守着。” “这里不是有监控吗?而且我又不是一直在外面,现在我会值守的。”女人回应道。 男人心中起了疑惑,他想一口回绝女人的请求,但转念一想组长和其他几人在上面快活,自己被晾在底下,倒真觉得有的愤愤不平。 说到底,三口组确实是不算严密的组织,和林中会这种正在上升期的组织比起来,三口组组员的平均年纪大上很多,大多数都是在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他们知道毕竟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没必要拼命,真把自己的命拼没了,难道老大还会为了自己有多悲痛吗?没命的是小弟,得利的是大哥,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因此这几年里,三口组的发展明显出现了停滞,组员都开始惜命,每到墙地盘的时候也不愿意多出力。就像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凶悍,实际打起架来,往往是挂彩最快,喊得最响的几个之一。 再者,青叶楼也许不是整个地下最大的青楼,却一定是背景最深的那个,在三口组成立前青叶楼就已经存在,而后数个势力比三口组强上数倍的组织也曾把这个香饽饽归入自己麾下,但无一成功。有几个试过对青叶楼威逼的组织,在不久后其领头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从几时开始,青叶楼已经无人敢惹。 自己在青叶楼的内部还要监管储物间,已经算是对青叶楼的权威有所冒犯了,人家如今来让自己离开,自己也不能多说什么。而且青叶楼作为那么大的一个产业,也没可能砸自己的招牌,这几年里也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什么失窃事件发生。 男人叮嘱了这个侍女一句,接着便离开储物间的门口,自己上二楼找人寻欢作乐去了。他清楚组长每次出来是什么时候,早已准备好给自己留下充裕的时间装作一直在门口值守。 徐生刚松一口气,思考着该怎么对付现在在值守的这个女人,便听到女人径直走进储物间的动静,已经她接下来一句让自己毛骨悚然的话。 “出来吧。” ……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淡香,不同于其他妓女的脂粉气,这种气味淡雅而不显庸俗,同样的味道徐生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闻到过。 房间内的装饰也别具一格,即使是徐生这个不怎么对此感兴趣的人也能看出些许不凡。他左手边有一件自己从未见过的木雕制品,似乎和陆河口中的屏风非常相似。偏前一点则是一张檀木制成的书桌,上面摆着钢笔和一叠白纸。徐生瞥了一眼书桌后方的梳妆台,都是自己没见过化妆品,镜子边缘甚至还有些许点缀。徐生在房间内站得笔直,木讷之中带着些许难以被发现的凶悍,与房间内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罕见的有些紧张。 他并不会畏惧那些外表强壮的人,在地下拳场打了两年假拳,徐生对自己的能力有准确的判断。一对一几乎没有人能和他硬拼一回合不败,高师交给他的书上的内容自己只学会了一半左右,但自己却从来没有找到比自己更强的人。 很久之后,徐生再次回忆起这时的场景,他会惊觉当时的自己竟然就有一种对年长者的敬畏之情,对一个没怎么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这确实容易让人感到茫然。 徐生正对着一个坐在木雕椅上的女人。尽管她的身形妩媚,皮肤如少女一般紧致光滑,徐生依旧从她眼角的鱼尾纹看出她的年纪已然不轻。气质方面更是如此,她仅是坐在椅子上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多年后徐生终于找到了一个足以形容她的词。 从容。 最让徐生无所适从的,是她看向自己时若有若无的和蔼,就像一个长辈看向自己宠爱的后辈。 长辈? 大概只有那个叫做高师的男人和这个词沾的上一点边,但他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女人晶莹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只是略微活动了一下身躯,但在徐生眼里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在刚刚一瞬散发出了无可比拟的魅力,以前不曾注意的曲线在他的面前如水蛇划过,迷离了他的双眼。 “你拿到了?” 清泉般的声音荡近了徐生纷繁的思绪。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算得体,不禁羞愧于自己的失态。 一边的侍女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惹的椅子上的女人瞪了她一眼。徐生再次被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能做出如此娇憨的动作而感到惊讶,只得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书上静心的口诀。 “抱歉了,小萧就是喜欢笑话别人。”女人带着些许歉意柔声安慰徐生道。 “啊,没事……”徐生搜肠刮肚地找着那些不算失礼的句子,但好不容易想出的几句都不怎么能用得上,只能强行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确实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还要多谢你” 想了半天只回答了最直接的一句,徐生都想把刀架在陆河脖子上让他给自己辅导一下语言的艺术。 女人蹙了蹙自己秀气的眉毛,回到:“早听说这两天检察官道地下来找李家的麻烦,没想到真的有什么猫腻。” “检查是例行公事,怎么算得上找李家的麻烦?” “来检查的人叫沈绝,这还不算找麻烦算什么?”女人带着戏谑地语气回答,嘴角已经勾起了幸灾乐祸的曲度。 徐生默默记下了沈绝这个名字,并把它归到了和陆河一样危险的等级。 虽然很想问问女人到底是怎么确定这件事情和李家有关系的,但徐生还是将自己的好奇心压下,问了她最重要的问题。 “请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准确地说,我要帮的只是你,算是照顾一下自己老朋友的朋友。” 听闻此言,徐生不由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心底又泛起一阵失望。他努力把这些无用的情绪甩出大脑,想着到底是谁有能力请到青叶楼的老板。 他的心里很快就有了一个人选。 “老板?”徐生指的是酒吧的老板。在他眼里也只有这种年轻时在黑帮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才能和她搭上线。 不过自己和老板的关系应该没这么好啊? 在徐生错愕的眼神中,女人摇了摇头,说到:“是黄岩。” 徐生皱起了自己眉头,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突然意识到黄岩似乎是那个忽悠自己打假拳的人的名字,这在放下了戒备。 尽管徐生困惑的表情一闪而逝,女人依然感受到了些许不对劲。她略带笑意地问道:“你难不成忘掉了他的名字?” 走到了这一步,徐生也就坦坦荡荡地被自己心里的好感驱使:“他很少在我面前提到关于自己的事。” 女人收敛起了笑意,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在缅怀着什么:“二十年前与天国的那场大战,你知道多少?” 徐生老老实实回答:“没多少。大抵知道几场决定性的战役,还有就是最后联邦和天国签订了《新罗条约》。” 徐生顿了顿,最后又加了一句话:“还有,黄岩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左腿。” 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眼底的温柔禁书化为深邃:“不错了,你们这些在地下出生的孩子对那场战役的认识程度大概就是这样了,但我还是要补充几点。 《新罗条约》的内容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上联邦和天国在暗地里秘密的交易才是重头,联邦在那场战争中失去的远要比你想象得多,这也是为什么黄岩去到地上之后还会失魂落魄地跑回地下……这个原因我不便说,毕竟这是他的隐私。还有就是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超乎你的想象,天国通过各种渠道获取了联邦的机密文件,暗中制造了一批机甲,这使联邦几乎丧失了对天国的所有优势。天国机甲第一次被投入战场,对联邦的先锋部队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徐生一言不发地僵立在那里,头颅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略微低垂。徐生不曾见过战场,但从女人的于其中,他依然听出了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女人的纤纤玉指交错在一起,放下了二郎腿,第一次以一个较为规范的坐姿面对徐生:“你知道,黄岩所在的部队,被委派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吗?” 女人盯着徐生的面孔,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几个字:“牵制天国的机甲部队。” 徐生感到匪夷所思。 他回忆起了高师对自己说的话。 那个时候,高师看着路中央的一堆废铜烂铁,告诉自己一件事。 即使有一天,他真的可以突破人类体能的上限,也不要妄想着和机甲正面战斗。 “人是有极限的。”回忆里,高师带着坚硬胡渣的脸越来越清晰,他一手抓着在篝火上靠着的地瓜,一手没个正形地搭在膝盖上。小花蹲在一边,眼睛放着光地盯着即将烤熟的地瓜。 “你的力量很强强,但再强也不可能干碎机甲的合金外壳……算了,这先不论,你以后说不定还真能做到……但说回来,就算你能做到又有什么用,机枪给你来一梭子后我还是可以去数你火花之后能烧出来几斤铁块。 所以该跑还是得跑,年轻人别总想着和人类花了几个世纪捣鼓出来的结晶对抗……有些人天天嚷嚷着我命由我不由天,但说实话别说是老天,能把他们扬了撒洛河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那个随性的声音又回荡在自己脑海里。徐生一直对高师突然抛下自己和小花而心有怨气,但正是高师的句句叮嘱构成了徐生的基础认知,徐生眼里的许多禁忌事实上都是高师曾经告诫过的事实。也因此机甲的战力一直以来都被徐生视为不可逾越的障碍,而让血肉之躯去牵制机甲部队,这在徐生眼里无疑是让地下人去送死。 虎入羊群。 这可能都不足以形容那时的场景。 更何况机甲部队可不是只有一台机甲。 虽然天国的机甲数量和质量都远不如联邦,但既然能被送到战场上,就证明这些在联邦高层眼里堪称“老式”的机甲,依然有着碾压人类部队的能力。 女人在讲完这句话后似乎感到了些许疲倦,她抬起手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晴明穴。 “最后一点,黄岩的腿并不是在这场战役中失去的。” 徐生疑惑地抬起头,问道:“不是……那他的腿是……” “不知道,自己问。”女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徐生很快就明白她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自己的多谈。 徐生赶紧换了一个问题:“那……您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来自哪里?” 女人再次换上了与自己年纪不符的娇媚,偏了一下头,鼻腔中传出了带着疑问语气的哼声。 “那个,您不是来自地下的吧,从刚刚的话里看……” “我是黄岩的朋友。”女人沉下了脸,回答道,“仅此而已。” 得,踩雷了。 果不其然,女人很快就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徐生也读懂了此地尴尬的空气,感谢过女人的帮助后匆忙走出了房间。 侍女小萧待徐生走出房间后关上了门。女人脸上的寒霜渐渐散去。 是啊,自己是什么人呢? 她转头看向镜子,镜中那张小小的脸庞正对着自己。 她不由地叹气,为自己的衰老。 窗外,蝴蝶停留在了乞丐破烂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