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与人类之间最大的恶意,足以冲破一切种族、时代、科技甚至于生死之间的隔阂,发展成烧遍一切的野火。文明所缔造而出的奇迹,就在这辉煌灿烂、焚毁一切的火光之中化为乌有,而那灰烬之中,又会诞生出为了能够更彻底的对人类进行灭绝而开放的花朵。 在这样的野火之中,道德与勇气毫无意义。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真冷啊。” 这是名为索菲亚·采尔布斯特·乌里扬诺夫的苏联前线政委在死前所想的最后一句话。 1943年1月16日,冬。 人类史上最为残酷的战役正于这座已经被炮火几乎轰成废墟的城市中展开,其烈度远超数十年前的“凡尔登绞肉机”,苏德双方在这座城市沿线出动了超过三百万人,仅仅四个月,伤亡总数已经在一百五十万这个天文数字之上。 厮杀、厮杀、厮杀。 人如同抵死搏斗的困兽般,成连成连的奔向炮火、成团成团的死去,人命在这巨大的战场上与草木无异,数千人数千人的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变成数千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用彼此的尸体和血液把这座城市涂抹成了人间炼狱,就算是那真正存在于远古时代之中的、那些有着超乎一切的可怖肉体的不死生物来到这个世间,也会赞叹于人类将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发展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 对于以人类为粮食的古老不死种族而言,这个战场的恶意足以令从久远的太古时代存活至现在的不死之人的末裔们,也感到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寒。他们那历史久远的战斗技巧、那利用肉体所制造的种种奇迹,在钢铁和火焰面前也要感到毛骨悚然。 更遑论人类? “我们真的能胜利吗?” 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伤亡近百万人的苏联军队,就连死伤数十万人的德国军队也是如此在内心想着。人命只是一个数字,两头恶龙抵死搏斗,把牙齿和犄角刺进对方的身体里,等待着对手露出的破绽,对手的倒下。 “我们真的能胜利吗,政委同志?” 发问的小兵塔卡尔已经算是老兵了——他在这地狱般的城市里战斗了已经有将近两个星期,这在三分钟就能阵亡一整连士兵的斯大林格勒是相当耀眼的战绩,或许是因为他狡猾、但更可能是因为他所在的小队有着格外好的运气? 否。 斯大林格勒没有逃兵,这不仅仅是一条口号而已,来自于最高指挥部的第227号命令如同一轮高悬于他们头顶的灼热太阳,平等、漠然、炽烈的注视着他们。 “我们必将胜利,就像共产主义必将战胜资本主义。” 回答他的问题的是在一群身材高大的男人里显得不太明显的矮个女人,在这样人人都身染血腥的情况下男女很难直接分辨出来,但身份就很容易辨认。她在腰上带着一把手枪,军帽上别着一枚红星,尤其是那对隐藏在面罩后的闪闪发亮的眸子,不是周围的苏军士兵眼中的那种麻木和晦暗,而是一种能感染人心的鼓舞。 “我们必须顽强地保护每一个据点,保卫苏联的每一寸领土,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我们必须抓住我们的每一块土地,尽最大努力加以守护!” “祖国正处于困难时期。我们必须阻止敌人、击退敌人、消灭敌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德国人并非像恐慌制造者们说的那样强大,他们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 “德寇在败退了!我们牺牲了很多同志,但他们的牺牲已经为我们战胜德寇迈出了不可动摇的一步!那些禽兽一样的德寇在肆虐、在杀戮!我们能让他们穿过我们的防线、去往后方,欺辱我们的家人、破坏我们的房屋、扰乱我们的祖国母亲的疆土吗、战士们?!” “我们决不答应!” “宁可死在光荣伟大的卫国战争之路上、宁可为了家人为了国家为了无产阶级的胜利而牺牲,也绝对不做逃兵、不后退一步!” “没有粮食,没有燃料,没有金属,没有原材料,没有工厂,没有铁路——虽然苏联很大,我们的身后就是莫斯科,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德寇的怪兽就在眼前!他的眼珠是灯泡、他的身体是机械、我们会害怕他吗!?回答我、战士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词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周围的苏军士兵们渐渐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们的眼中不再是灰暗,而是无畏的火焰。 “我们不害怕!” “我们不恐惧!” “牺牲最光荣!” 女人抄起莫辛甘纳步枪,伏在断墙后,慢慢举起手掌,用一面小镜子窥探着墙后的景象。 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乌拉!” 那是个穿着德军军装的军人,那笔挺的制服在斯大林格勒的惨烈战火之中依旧呈现出较好的状态,甚至连那些徽章都闪亮发光,足以证明它主人的精心擦拭,只是并不合身,看来是他从别人身上借来的。 在这种战场上,他也没有戴着德军的标志性头盔,大大方方的露出一头灿烂若金的直立头发,一侧的眼睛戴着护目镜——在这种战场上,他的装束简直就像是在对一切手持武器的苏军说:“你们的武器让我觉得可笑。” 率先动手的是人数较多的苏军,7.62mm的步枪弹呼啸着击中了他的胸膛,发出了击中金属的脆响,那可不同于击中胸甲工兵那样的闷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击中了德军坦克的装甲板一样,和后面的金属结构共鸣了起来。 ——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日耳曼民族的最高智慧结晶...... 他露出了既自信且无畏的微笑,双手指节弹动,隐藏于身体之中的机括关节启动,危险的金属构件撕碎他上身的军装,如同蜘蛛张开危险的爪足一般亮出。在他的衣服之下并非肉体,而是装甲板和枪管,供弹系统将弹链送入速射枪管,撞针高速击发。虽然在他对面有十几名苏军,但比起那十几把栓动式步枪来,他身上的两把速射枪的火力却大得多,轻而易举就压制住了苏军的火力! 而正在此时,政委身后的一名高大男人下定了决心,他一把扯去了自己肩头的黄褐色雨披,丢下老旧的栓动式步枪。 索菲娅当然知道这男人要做什么,她一声不吭的从腰间拔出手枪,递给了高大男人。 男人哈哈笑着,雨披之下,他身上的乃是不符合当前这个时代的装束——那是由近似于短披风的长披肩所组成的军官们的军礼服,带着猩红色的绶带,而这原本因为向后方撤离被认定为逃兵、进而剥夺了一切荣誉与军衔的人,却仍在那长披肩上挂着一排闪亮亮的徽章。 原本,只会死在惩戒营的赎罪式战斗之中的男人,如今却打算以自己最为自豪、得意、光荣的姿态去战斗,为队友们争取到攻击的空隙。索菲娅没有阻拦,只是捡起一枚滚落的子弹,填入枪膛之中。 男人哈哈大笑着,甩着那缀满胸前的徽章,带着那缀有绶带的长披肩,举着手枪,就像是古老沙俄帝国近卫军团最后的军官荣耀冲锋一般,从掩体之后一跃而出,向着那并非血肉之躯的德军冲了过去,嘴里高呼着荣耀的口号。 德军稍稍的沉默了一个瞬间。 然后,他决定送这个具有勇气之人一个荣耀的死法。 那两柄速射枪的枪口,随着他手臂的转动,同时指向了他。 “我认可你的勇气了......” 枪火爆鸣。 棉衣上蔓延开一片水墨般的血渍,斯拉夫人高大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下,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这几颗小小的、射入内脏深处的金属,颓然倒地。 “铛!” 女政委微眯着眼,精准的击中了德军的眼窝,打得他头颅向后一仰,按说人类的身体是绝对无法抵挡这颗子弹,那脆弱的由钙质组成的骨骼在金属面前毫无意义,头颅会像鸡蛋一样爆炸开,绝对毫无出现第二种情况的可能—— 但是他只是仰了一下头而已,旋即前俯回来,在眉骨上一道长长的血沟被子弹犁过,露出血肉之躯下的钢铁颅骨,微微被擦伤的金属表面甚至还闪烁着光芒。 “天杀的......德寇这还是人吗......” 苏军不由得骂了一句,并不算大的声音落进德军的耳朵里,他用钢铁手指随手揩去血迹,腹部的装甲板“咔咔”的落下,伸出一根黑漆漆的枪管。 伴随着那支机枪的机关开始运转,这男人又一次的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曾经在面对古老的来自于太古时代的不死生物时说出的豪气发言—— “蠢货!德意志的科学技术世界第一!” 撕碎布料的声音滋滋滋滋滋的响起,过于高速的射速撕裂空气,他腹中的机枪吐出数以百计的子弹,用弹片生生的一块块削去了苏军当做掩体的断墙,把四五名苏军扫倒在机枪的火舌之下,黄澄澄的弹壳叮叮当当的从他的身侧跳出,他的火力堪比三挺重机枪、又有不逊色坦克的无视子弹的能力、一个人压制住十几名苏军,甚至尤有余力点起一根雪茄。 旋即一发子弹削去了雪茄头,在他脸颊上的钢板再次被滑开。 女性政委手中的莫辛甘纳飘起袅袅青烟,一发灼热的弹壳跳出枪膛,弹落地面,她在弹雨之中用一个半起身的蹲伏姿势端着老旧的步枪,再次拉动枪栓,扣动扳机。 一发接着一发,一发接着一发。 每颗子弹都精准的钉在德军军官的面颊上。 尽管老旧,但这把步枪依然有着强大的火力和精度,只是子弹稍显不足——枪膛发出了挂空膛的咔哒声。 德军军官大踏步的上前,用钢铁的手一把捏住那支步枪,当做长棍一样,对着苏军政委的肩膀抽打下去,轻轻松松的把肩胛骨和肋骨打成碎片,在他之前的人生中,见到过比人类更强的生物,比枪械更匪夷所思的武器——而他活了下来。 政委的手指上挂着一截拉环,从两人之间的土堆里冒出了青烟,轰然爆开一团夹杂弹片碎铁的半人高的火焰,尘土漫天。 德军军官依然没有受到什么大损伤,他那拥有着1950kg/平方厘米的指力在爆炸中也能牢牢的抓住苏军政委的喉咙,而这自杀式的手榴弹陷阱更让他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急于掐断手里女人的脊椎骨。 “你是他们的政委吗?” “......咯咯......” 女人像是想说什么一样哽动着喉头,军官松开一半的手指,饶有趣味的偏了偏头。 “......下地狱吧,德寇。” “那还真是错误的回答。”听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他手指加了把劲,直接穿过皮肉捏住了脊椎,稍一加力把颈椎握成碎片。 然后他看到了无比惊奇的一幕。在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身上时,一名中弹的苏军在矮墙后摇起了恐怕比他年纪还大的76mm步兵炮,把炮口对准了女人和他。 “......喂、这可是你们自己——” 紧接着他就闭上了嘴,两人的目光一模一样,那是他也曾有过的目光。 那是他在面对来自太古时代的不死生物之时也曾经自豪的展露出来的目光,那正是在面对世间最大的恐惧——肉身的消亡之时的毫无畏惧的明亮、纯净的目光。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面对恐惧时那崇高的姿态......” 在德军的话语之中,那步兵炮的炮口爆出一团炽烈的火焰。 “真冷啊。” 眼前掠过了幼年的家庭,热腾腾的汤,念书时那个老是挨饿的学弟,教师严肃的声音,头纱上的白花,伟大领袖的演讲,无数涌上前线的战士...... 最终定格在炮火中一双双坚定不移的闪亮眼睛。 1943年1月16日的下午2时25分,斯大林格勒战役前线基层政委索菲亚·采尔布斯特·乌里扬诺夫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