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神伤堂妹的离世,中考却未因此放慢脚步等待何朵。逢考必昏睡的她,即便是中考也没能改变这魔咒版的惯性。何朵只记得自己夹在浩浩荡荡人群里,行尸走肉般地坐进陌生的教室,之后大脑就开始不受控制。每一道题看起来都好遥远,遥远到她感觉自己更像是用灵魂出窍的方式填完的所有试卷。 考试结束了,如梦似梦的她懊恼万分,不忍回顾。班主任索性亲自帮她评估分数,令人欣喜的是,评估的成绩居然还不错。 “难倒昏睡也是一种考试方式?可如果我清醒一点,会不会成绩更好?”何朵患得患失,兴味索然地收拾着离校的行李。 “朵朵,我该怎么办?呜呜呜!”南依落魄地坐在床铺上,伤心欲绝,连行李都无心收拾。 “要不我再帮你估一遍?”何朵建议道。 “没用,已经估了两遍了!”南依眼泪啪嗒嗒落到褥子上,“怎么办?我妈这下肯定更有理由不让我上学了!” “不要净往最坏里想,你这不还没跟你爸妈说嘛!再说万一你分数达标了呢?到时候只要有差不多的高中能上,你就上!”何朵劝道。 “这点分数,就算能去也是那种很差的学校,没什么指望,学费还贵。唉,我基本只能靠复读了!可如果是复读,我真怕我妈不愿支持……”南依哭道。 “没事,要不我到时候去你家,跟你一起劝你妈!”何朵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只得先将就安慰着。 南依无精打采,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我妈才听不进去咱们这些小孩的话。唉,我还是求着我爸吧!希望老天保佑!” “嗯,天无绝人之路,有志者事竟成,相信自己!再说事情还没发生,不要什么都往最坏里想!” 明明一直热切地期盼着毕业,可当一捆捆课本像垃圾般被收进包裹里,床褥被子卷起来用粗绳扎住,脸盆饭缸毛巾暖壶等家当满满地塞进编织袋里时,何朵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想到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她再次返回教室,原来熙熙攘攘的室内已然空荡萧索。何朵站在讲台上,默默地望着台下,一时出神。 “曾经那么渴望离开,天天盼着赶紧长大,现在要走了,心里竟然还挺舍不得。” 何朵感慨着,突然一个身影无声出现在门口,吓了她一跳。 “你东西收拾好了?”楚凯问道。两年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以正常的口吻跟何朵说话,以至于话一出口,两人都有种不习惯的小尴尬。 “哦,好了。你呢?”何朵下意识地回复道。 “我能有啥东西?就那几本书,前天就拿回家了。”楚凯轻松地说道。 “哦对!”何朵笑道。楚凯可是跑校生,哪里需要这么多家当收拾。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楚凯显得要更拘谨些,憋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句话:“那你啥时候走?” 何朵心里一松,赶紧说道:“等我叔,他一会开三轮路过学校,顺便就帮我把铺盖带上了。” “哦!”楚凯应道。 “估计也快到了,一起出去吧!顺路。”何朵提议道。 “好啊!” 两人并肩朝学校后门走去,路过操场时,何朵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个她三年来最喜欢的地方,几乎承载了所有美好的回忆。操场在学校的凹地,周围是舒缓的斜坡,斜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杂草,只有那棵老柳树像个年迈的爷爷般,永远耐心地弯着腰,用丝缕枝桠温柔地迎来送往。 何朵信步走了下去,想去麦垛子那边坐坐,算了算时间不够,就在柳树下的长石上坐了下来。 “坐!”何朵豪气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不用,没事儿!”楚凯斜靠着柳树,轻柔地说道。为了缓解尴尬,随手折了几片树叶把玩。何朵会心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还是她近两年来第一次如此大胆地面对楚凯。 斜风细柳,疏影横烟,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荡漾在楚凯脸上,仿佛在俏皮地细数他浓密的长睫毛。此情此景再次出现,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考的怎么样?”楚凯柔声问道。 “马马虎虎,不算特别理想,但是也还凑活。你呢?”何朵说道。 “就那样吧!考多少算多少。”楚凯耸耸肩。 何朵噗嗤笑了下,说道:“你倒是心宽,要是南依有你一半的心理素质就好了!” “她考的不好吗?”楚凯顺着话题随意问道。 “不好,昨晚上几乎哭成了泪人儿。”何朵叹了一口气。 “考不上再复读呗!有啥好纠结的。”微风撩过楚凯的黑发,又像不忍打乱似的轻轻吹拂回来,对这位这位俊朗的少年格外照顾。楚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踢着脚下的石子,黑亮的眸子在柳叶的衬托下格外清澈。 两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如同相熟多年的老友般自然。谁又能想的到,眼前的两人曾经会有那么一段水火不容的过往。 突突突的三轮车声由远及近响了起来,何朵远远地便认出了三叔,赶紧站起来,准备上前迎接。 “我叔来了,走了啊!” “走吧,再见!”楚凯说道。 “再见!祝你考上理想高中!”何朵灿烂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再见了,母校;再见了,老柳树;再见了,麦垛子;再见了……”何朵快步爬上山头,在心里默默做着最后的道别。待她小跑到斜坡上回头望去,那个瘦长的身影还斜靠着柳树,安静地看向这里。 楚凯远远挥了挥手。 酷暑如蒸笼般持续炙烤着沉默的黄土高坡,小麦脱粒机的轰鸣声焦躁地响彻在耳畔,何朵顶着草帽,和大人一起扎在麦场里忙活。何老爷子往机器里大把大把地塞麦杆,麦秆经过机器的滚轧,麦粒哗啦啦从底部的口子里滚出,许娇兰和何老太太早已提前把软木条编织的大簸箕放好,待麦粒接的差不多时,麻利的端起簸箕,把麦粒倒进编织袋中。何朵就负责给一个个袋子撑口,以免小麦撒到地上。 脱粒后的空麦秆突突突从机器上口喷射出去,在空中飞出一个小小的抛物线后便无力地跌落到地上,很快就堆成一定体量。何胜军和三弟一人举着一个三叉杆,把麦秆挑到边上后牢牢地压成麦垛。 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劳作,当最后一颗麦粒脱完后,麦场里已经结结实实堆了七八个大麦垛,远远看去就像远古时期的草屋一般。 接下来的半个月便是晒麦子的集中时期,一连串的操作下来,何朵已经和去年夏天一样,皮肤再次被晒成了标准的小麦色。 八月中旬玉米渐渐成熟,何朵最喜欢吃的粗粮终于端上了桌面。嫩嫩的玉米在锅里随便一煮,清甜的芳香便瞬间溢满小院。玉米好吃,却不能多吃。慰藉过几次味蕾之后,何许夫妇就要把大多数玉米都晒干脱粒,最后装袋封存。一部分日后打成玉米面偶尔做饭蒸馒头,另一部分则卖掉换些微薄的生活费。 玉米的分量重,因此许娇兰去地里掰玉米时会习惯带女儿一起。相对马路,玉米地要清凉的多,高大的玉米杆吸收了一部分热气,身上就没那么燥了。不过玉米地里蚊虫甚多,哪怕只是在再其中穿梭小会,胳膊、腿、脖子、脸等漏在外面的皮肤多少都会被虫子咬的奇痒难耐。 玉米秆是上好的天然爬架,供豆角、黄瓜等藤曼类蔬菜攀爬。每次何朵跟着母亲下地收玉米的时候,都会顺带采摘一些豆角、黄瓜或者茄子。豆角是个神奇的物种,遇到雨量充沛的时节,就会像吃了激素般噌噌疯长。明明头一天才刚摘完,过一两天再去看时,又是一大波水汪汪绿油油的豆角嗷嗷待摘。 山里人吃饭非常仰仗上天的恩赐,旱季时如果一家的粮食不够吃,那几乎家家都不够;一到了旺季,家家户户都菜满为患。许娇兰满地的豆角这时便成了幸福的烦恼,一家人即使三餐都吃也吃不完,于是许娇兰就一篮一篮送往左邻右舍。但是村里人种的蔬菜种类大体一致,因此没送几次便也送不出去了。干脆就腌成酸菜,到了冬天再慢慢“品味”。不过豆角做成的酸菜味道会稍微差些,因此大多情况下,许娇兰只能眼睁睁看着豆角老在地里,最后变成豆角籽。 何朵不是很喜欢吃豆角,但却非常爱吃豆角做成的焖面,这也直是何胜军一家共同的最爱。先用猪油把豆角和猪肉炒到五分熟,倒上调料后加入开水,水没过锅中菜头约一厘米的样子后,再把手工擀出来的面条薄薄地铺在上面。小火焖一会后开盖轻翻,再往上继续平摊一层面条,继续小火焖煮几分钟。然后把面条大规模地翻弄几下,用铁锅铲把底部的菜轻轻铲一铲,确保不会糊锅后,继续小火焖煮。等面条焖到七八成熟的时候,就可以把整锅的食材一起翻搅均匀,接着继续盖上锅盖小火焖煮。直到面条全熟,焖面就做好了。 豆角的清冽加上猪肉的荤香,再混合上面条的麦香气,芳香四溢、久久不散,早早就飘进了全家人的鼻子里,躁动着所有人的味蕾。何胜军看准时间,提前泡上一壶粗茶,搬出四角桌子放到院中等待。何朵则积极的搬凳子、拿筷子和下饭的咸菜,然后按照惯例捣上一小盅蒜末。全部准备到位后,便守在厨房门口,时刻关心着焖面的进展。 “好了么?” “快啦!先捣蒜!” “妈,蒜捣好了。饭好了吗?” “快了,再稍微等一下就行了。看下暖壶里水多吗?不多的话灌点儿。” “妈,水添好了。饭好了吗?” “好啦!端碗!” 几番急不可耐的等待后,挚爱的焖面终于出锅。拌上少许蒜泥的焖面,吃起来更加清香爽口,在咸菜粗茶的参与下仓皇入肚。还没细细品味美味的韵律,肚子已经吃的硬邦邦了。 七月到九月是庄稼成熟的季节,和玉米前后脚报到的还有米芾、谷子(小米)、高粱这些五谷杂粮。从夏末到中秋,山里满满都是金黄和鲜橙的色块。农民们顶着大汗争分夺秒扎在稻谷堆里,米芾刚割完就要去对付谷子,谷子还没收完玉米又成熟了,玉米刚弄差不多又要去迎接高粱,丰收的大事一件接一件,忙的不亦乐乎。 不同的粮食对应不同的口粮,米芾是炸油糕、蒸糕点的主要食材,米芾的秸秆则是牛的主要口粮。玉米杆同样是牛的最爱,家里有牛的农户也会大量囤积玉米秆用来做饲料。谷子打出来的果实就是黄小米,这也是家家户户煮粥的主要材料。一小把黄米撒进烧开的锅里,半小时后盛出来的就是一碗碗橙黄色飘着米油的粥汤,这也是农民们每日必吃的主食之一。谷杆是驴、马、骡子的主要口粮。不过整个红西乡最多的还是牛,其次是少量羊群,再然后是稀稀拉拉的骡子,驴和马已经非常少见。除此之外,高粱秆也是驴、马、骡子的主要口粮,而高粱籽则主要用来喂给猪、牛、鸡等家畜家禽食用,只有少量人家会匀出一部分高粱籽,打成面粉后封藏,日后偶尔做成面糊糊打打牙祭。 这时的农村,人和牲口互相需要、悠然共存。牲口是农民在地里劳作的重要合作伙伴,农民则为牲口提供粮草,双方共享收成。高粱和米芾的穗子去掉籽后,余下的杆子用细麻绳扎起来,就是家家户户大规模使用的笤帚。短的米芾穗子用来扫床、炕、衣服,长的高粱穗扎起来则主要用于刷锅刷碗和扫地。有些种植技术好的农民,会种上少量丝瓜,把丝瓜剖开后,取出里面的丝瓜瓤,晒干后就是洗碗的得力工具。 至于院子这种摩擦力较大、面积较大的场所,则用从山坡里拔回来的扫帚苗清扫。无人干预的扫帚苗可以长到成年人那么高,连根拔出之后去掉叶子,仅留下枝干捆扎结实,在阳光下暴晒几日,就会成为硬邦邦挺拔的扫帚。在院子里抡着来回拨拉几下,连土带垃圾就会清理的干干净净。 山里风沙大,家家户户都要挂门帘遮风挡雨。门帘的造型千篇一律,材料也基本都是平时淘汰掉的床褥或衣服面料,被女主人剪成方方正正的统一形状后,或按照菱形、或简单花朵式样等一块一块拼接起来。整个家里面,最让许娇兰得意的专属机器就是缝纫机。不论大小面料,只要到了她手里,缝纫机哒哒哒踩个几下后,所有问题立刻迎“纫”而解。等缝纫机在许娇兰的脚下轻快地响个几天后,门帘的大致造型就出来了。然后用一抹色的面料在四周包边,头部再缝上两到三个布扣,最后往门上一挂,干净质朴又色彩典雅的门帘便大功告成。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在红西乡的人们,把大自然的馈赠运用的淋漓尽致。无需刻意学习道法自然,吃穿住行皆通过双手从大自然中加工创造。只要没有天灾人祸或者重病惊扰,倒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鸡犬相闻、小国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