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名为卢科伊的村庄在送走罗贝尔的第二天就“迎来了”德国佬。 德国佬进驻的时候,卢科伊尚有人口二百余,屋舍八十栋。德国佬撤离之后,红军只在村落的废墟间找到了七个如鬼魂般徘徊的居民。 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教堂下埋着。 罗贝尔看到那位佝偻的苏联大妈已经变得神神叨叨的,她身后的老伴虽然眼神飘忽,但还保持着清醒。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向三个军人说明情况,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重复感慨:“太惨了,太惨了……” 他每说一句话,三名军人的表情都要变得更难看几分。 德寇的先头部队进入这座村落之后,先是征调能干活的劳力出村代替马匹为他们拉车,有几个人被活活累死,还有人因为精疲力尽而被直接枪毙在野地里。 等大部队开进村落中之后,他们又开始到处搜刮粮食和过冬棉衣、靴子,并将村子里的居民都赶进村子中心的教堂集中看押。在此过程中,又有十几个人因为各种琐事惹恼了侵略者而惨遭枪决。 集中到教堂的平民缺衣少食,苦不堪言,不断有人因试图逃跑而遭到处决。等到大降温那天,又有大概四分之一的人被冻死,靠近门窗的更是几无幸免。 在苏军发起反攻之后,驻屯该村的德寇很快被包围,绝望之中的侵略者凶性大发,竟悍然架起机枪,对着教堂里的幸存者疯狂扫射,最后又点火把全村化为废墟。 “德国鬼子过来的时候,我正去邻村买烟丝。我老伴更是命大,她在被机枪扫射的时候躺下装死,又在德国鬼子点火撤退的时候从之前逃跑者掏的洞钻出来,这才逃得性命,但同志们你们也看到,她现在变成这样了……(俄语)” “请您……”卢申科劝慰的话徘徊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问,“那你们现在生活有保障吗?没有的话不如先跟我们回部队,我们是空军歼击机团的,待遇好,匀出两人的饭来不是难事。(俄语)” “我们现在住在邻村,帮咱们的队伍照顾伤员,衣食都有着落,但说是照顾伤员,实际上只能照顾我这老伴,她现在根本认不的人了,就只念叨着我们4岁的外孙瓦西里……(俄语)” 罗贝尔看着那位老妇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堂的废墟,像颂圣一般,一遍一遍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低吟着:“瓦夏,瓦夏……(俄语)” 一旁的杜卡斯基实在不忍旁观下去,他单膝跪在老妇人的身旁,摘掉手套握住老妇人干瘦的双手:“瓦夏已经在天堂享受安宁了,夫人。(俄语)” 老妇人闻言如触电一般一哆嗦,她浑浊的眼珠终于转了一转,对准了跪在身旁的杜卡斯基,内里迸发出令人畏惧的疯狂:“您是那位神父,圣主在上,是您!是您!您说瓦夏已经在天堂了?!(俄语)” “孩子身上没有罪恶,他们的灵魂都会升往天堂。(俄语)” “那么神父,您能为他做弥撒吗?!(俄语)” “当然。(俄语)” 杜卡斯基说完便站起身来,准备转身到教堂的废墟前做弥撒,但他刚起身,老妇人便一头栽倒,跪在了雪地上。卢申科和老妇人的老伴急忙上前把她搀扶起来。 罗贝尔因为脚伤慢了半拍,没能及时上前,于是接着被杜卡斯基拦了下来,后者指了指他的脖子:“你有十字架吗?(法语)” “我从来不戴那玩意儿,勒得慌。(法语)”罗贝尔回答道。 “你这天主教徒可真虔诚。(法语)” 于是杜卡斯基没有办法,只能问老妇人的老伴借了正教十字架拿在手中,然后走到教堂的废墟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诵读“经文”。 即使是坚定到不能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党员卢申科,也不得不承认,杜卡斯基那文质彬彬的声音和布道的语调,确实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 在诵读的最后,杜卡斯基高高举起木质十字架,开始吟唱早先罗贝尔曾听过的圣母升天歌。在他的吟唱声中,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卢申科和老妇人的老伴两人一左一右用力搀扶,才勉强让她立住身子。 歌声结束不久,老妇人也安静了下来,她的老伴接过了杜卡斯基归还的十字架,并向他表示了感谢,接着便打算将她领回住处。 只是卢申科并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卡斯基一眼,随后命他返回部队集结所有的飞行员和地勤,带着工兵铲和镐头到卢科伊村废墟前集合。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该看看!”罗贝尔也愤恨不已地说道,“应该让记者来这里,让全世界人民都看清德国鬼子的丑恶嘴脸!这群辣脆畜生!” 罗贝尔的话提醒了卢申科,他让前者在废墟间等待,自己也返回了基地。过不多久,他便和大部队一道回到了村子。只是他没带铲子,只带了一台照相机。 飞行员们和地勤人员们看到村庄的惨象后都握紧了拳头,即使是一贯神色冷峻、少有情感流露的李尔斯维克中校都涨红了脸。卢申科用简短的话语介绍了这座村庄遭遇的灾难,随后便下令所有人一起清理教堂废墟,安葬所有的死难平民。 罗贝尔也不顾伤势,和战友们一道搬开垮塌的木头。在烧焦的木头下面,便是四肢纠缠在一起的村民尸体。尽管教堂已经烧塌,但并没有几个人是被烧死或者呛死的,大部分人还是死于机枪扫射。由于天气严寒,尸体冻得梆硬,也谈不上什么腐烂发臭。 总的来说,这场面其实没有多么不堪入目,作为一名老兵,罗贝尔见过的比这惨烈的场景不知凡几。但这里的一切却令他呼吸急促,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些年轻妇女和幼童的尸体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都要炸开。 如果有一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乡。如果有一天,泰勒和让·雅克也…… 预想到如此恐怖的场景,他好像丧失了呼吸能力一般。 飞行员们无声无息地劳动,动作轻的好像幽灵,在搬动尸体的时候,仿佛那些遇害的村民不是死亡,而是睡着了一样。整个废墟中似乎只有卢申科的照相机在响。 两个小时后,废墟终于被清理干净,所有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拜访到空地上。卢申科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便打算派人去邻村找几个胆大的志愿者辨认尸体,以便尽量确定死者身份。 结果最后是李尔斯维克团长自己承担了这个任务,他从邻村带回了四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刚刚才走开的老妇人的丈夫。他先是向427团的指战员们道了谢,随即就开始和其他三人一具一具地辨认尸体。 罗贝尔注意到那位老人犹豫了许久,还是去了儿童尸体那边,他生怕看到那老人找到自己外孙尸体后精神崩溃。但谁知老人只是在一具尸体前停留许久,然后声音冰冷地说道:“瓦西里·格里高利耶维奇·奥利斯科,四岁。” 虽然只看到了老人的背影,但罗贝尔感觉到老人肯定已经在流泪了,他果然看到老人用袖子擦了眼睛。 427团共从教堂中清理出87具较为完整的尸体,在留下照片证据后,指战员们一道安葬了遇难者,并为他们鸣枪致敬。卢申科政委没有做任何动员和政治教育,事实本就胜过一切。 在离开村落的时候,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又出现了,她从队头到队尾,流着泪吻了所有军人的面颊:“要报仇!要报仇!(俄语)” ………… “要报仇!(俄语)” 不知怎的,再次摸到操纵杆的罗贝尔,满脑子里都是前些天老妇人口里喋喋不休说出的那句话。 “罗贝尔同志?” “抱歉,我走神了。”罗贝尔赶紧回过神,继续听站在机舱外的卢申科对照战斗机的仪表盘,给他翻译介绍新型战斗机雅克-7的座舱布局。 雅克-7跟雅克-1的布局差距并不大,因为前者本就是为后者专门设计的双座教练机,只是因去年战事不利,大批厂家向后方转移使战斗机产能严重不足,雅科夫列夫设计局这才又将雅克-7草草修改,再设计成单座战斗机。 如此一来,雅克-7的尺寸就比雅克-1大了一圈不止,机动性也有下降,但不能把前者当成后者的低配版,因为更大的尺寸同样意味着更大的载重和空间。雅克-1目前只能装备一门20毫米机炮和两挺7.62毫米机枪,而雅克-7却能装备一门20毫米机炮和一挺12.7毫米机枪。 不过现在这架雅克-7也没有真正装上机炮,理由如前,还是产能不够,好在如今西伯利亚地区的转产已经步入正轨,而且红军也在冬季反击中收复了图拉,20毫米炮的生产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总体就是这样,那些新增的开关按钮都是没来得及移除的教学器材,只需要忽视他们就好。” “明白了。” 那么新飞机介绍工作就算顺利完成了,卢申科先跳下机翼,然后转身托着罗贝尔慢慢接触地面:他现在还不太敢直接从机翼上跳下来。接着两人便随意地向地勤回礼,并排走出了野战机库。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走到土路上的卢申科突然说道,“你跟我来。” 罗贝尔点头跟上,两人一直走出营地,确定四下无人,卢申科才开口说正事:“我得请你帮我确认,你的僚机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中尉是不是一个正教徒。” 罗贝尔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往常法国国内对布尔什维克的那些难辨真假的流言顿时涌上心头,这是要搞清洗吗? “很严重吗?” 卢申科重重点头:“确实很严重,因为杜卡斯基中尉是党员,党员不该有任何宗教信仰,必须是无神论者。但是……就他在那天的表现,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员,而且也为国家立过功……” “功是功过是过,信仰关乎党性,是不可商量的原则性问题,在这一方面没法通融。”卢申科说罢,发现罗贝尔脸色苍白,似乎已被吓到,于是赶忙补充道,“如果确认他是一个正教徒,最多也就开除党籍罢了,不会有进一步的惩罚了,这个我绝对可以向你保证!” 罗贝尔立刻放下心来:“如果仅仅是开除党籍的话,那我可以理解,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是啥大事,平时或许会影响他的升迁,但在战时,谁管他是不是党员。党员要是都牺牲了,仗还能不打了?” “那我帮你这个忙。” “是吧,苏联公民有信仰自由的权利,但你不应当即是正教徒,又是布尔什维克。”卢申科又做了个比喻,“就像一个基督徒随时可以改信路德宗,但是他总不能既坚持因信称义、不尊教皇权威,又认同自己是天主教徒吧?” “可以的。”罗贝尔反驳道,“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天主教徒。” “哦对,你是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