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德内尔一行人的驱逐舰向欧洲大陆一路前进,终于在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的时刻,抵达距离科唐坦半岛不足十海里的外海。也就是说,现在他们都在法国的领海上。 “左满舵。” “满舵左!”舵手重复了舰长的指令。 “将军,我们马上前往诺曼底,请您和您的家属做好准备,摄影师也已经就位了。” “好的。”德内尔向供职于军情六处的海军中校点点头,然后便示意仍在云里雾里的泰勒和做好准备,“我们要拍摄一张足以让人分辨出岸上地标的照片,为此,我们要短暂进入德军岸防炮射程内。尽管情报显示那个地方应该没有203毫米以上的管子,但万一德国佬藏了点什么,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 听说德内尔竟然同意将全家人都置于如此险境之中,泰勒震惊得目瞪口呆:“冒这么大险值得吗?!” “起初我也不同意,但军情六处说服了我。我们的冒险将有希望挽救数万盟军将士的生命,包括罗贝尔在内。” 泰勒深呼了一口气:“那确实值得,马上行动起来吧,爸爸。” 内地军和马基的情报十分可靠,三人顺利完成了拍摄任务,于是驱逐舰便飞速离开岸炮射程,继续沿着法国海岸线北上,一直到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外海才回转不列颠。 在返回不列颠的途中,泰勒将有些晕船的雅克打发睡着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爸爸。” “怎么?” “如果我们被击中,会怎么样?” “这取决于口径和被命中的位置。” “比如?” “我最熟悉的岸炮就是咱们法国制造的294毫米岸放炮,我在40年见过。它的高爆弹能在干燥的硬土地上炸出一个深八米的大坑,差不多有三层楼那么高吧。对于驱逐舰来说,你可以想象全力将玻璃球丢向一个奶油蛋糕的场景。如果这一发炮弹命中我们的指挥塔,我们会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离去。” 泰勒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了:“那罗贝尔岂不是……” “罗贝尔要面对的场景比我们要恐怖得多。”德内尔坦诚以对,“我们只是冒被打击的风险,但罗贝尔几乎每周都要直面枪林弹雨。德国人现在已经用航空重机枪取代之前的轻机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随便哪一发打中身体,这个人就碎了,你肯定没见过那种场面。” “当然。” “所以等战争结束,你多包容他一些吧。”德内尔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遥远的海岸线上,仿佛对离开法国领海恋恋不舍,“你可能发现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易怒、敏感、粗鲁、神经质,对于百战余生的士兵来说,这些都很正常。” “嗯。” “当然如果他实在太过分,突破了家暴这道底线,我当然会狠狠教训他,并且支持你们分居甚至离婚。但是除此之外,如果他只是酗酒、消沉、暴躁的话,作为一个父亲,以及老兵,我希望你能尽量容忍一些。” “我知道的,爸爸。”泰勒深情地看向在甲板上和水兵比肌肉的雅克,“我知道他本是个什么人,即使他变得那么糟糕,也是为了我们才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走到最后。” “但愿命运垂青吧。” 下午三点,德内尔告别了住在伦敦的泰勒和雅克,回返英国肯特郡,然后立刻撞上了两桩大事。 第一件来自美军,他名义上的上级巴顿将军又捅出篓子来了,这个莽夫罔顾艾森豪威尔禁止他发表公开演说的命令,在一次酒宴上公然宣称“英美将在战争结束后管理世界”。 这一言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轩然大波,西方的弱小盟国、流亡政府乃至于英美两国民众都对这个说法极为反感。更要命的是,公众还对巴顿上次踹人的事记忆犹新,这就导致了德内尔一回司令部就得知,巴顿已经向艾森豪威尔递交了辞呈。 德内尔一面感到无语,一面假戏做真,以第一集团军副司令的名义向下辖各师发布命令,宣布本人暂时处置第一集团军各项紧急事务,直到艾克委任新的司令官。此外,他还发布禁令,禁止军中对巴顿将军的公开讨论,禁止任何军人接受记者采访。 熟料当天下午,艾森豪威尔特别向盟军各部门宣布命令,巴顿身涉舆论旋涡一事不涉及机密和隐私,因此必须尊重大众的知情权与言论自由,各部门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正常的讨论和合法的采访。 德内尔一边感慨艾克的大气,一边又装模作样地用电报向不存在的下属们撤销禁令。 巴顿这事还不算完,中午两点,德内尔又收到消息,法国出现了重大的人事变故:亨利·吉罗将军辞去了法兰西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职务。 此前从没听到任何风声的德内尔大感震惊,他立刻前往伦敦了解情况。没过多久,戴高乐便从阿尔及尔给他发来了私人电报,向他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戴高乐和吉罗这次冲突的导火索是法军调兵事宜。 目前共有三个法国师在朱安的指挥下参加了盟军的意大利战役。由于这三个师表现良好,盟军希望法国向意大利追加兵力,于是民族解放委员会将法国第1步兵师移交给了盟军。 但谁知一个月前,也就是1943年的12月,盟军地中海司令部突然要求法国殖民地第9师登船前往意大利,而民族解放委员会对这个师的安排是留守阿尔及尔继续训练,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双方的冲突。 面对法国的质疑,盟军参谋部一方面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另一方面又表示“吉罗将军已经同意了”,便要求法国方面尽快执行命令。 这件事德内尔也有所耳闻,但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或许吉罗将军当时记错了番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盟军重新调配部队就是了。 第1师的技术人员都是清一色的法国人,战斗力本就远强过缺额严重的殖民地第9师,加入意大利战局自然更为有利。更何况第1师早已做好了出征准备,而殖民地第9师还在分散在各地进行基础训练,光是集结都要费些功夫。 但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最后变成了法美两国的又一次交锋,最终问题的焦点就变成了“民族解放委员会是否应当推翻自己的决议,追认吉罗的安排”。 吉罗一开始对此非常不满,他亲自同戴高乐交流,对后者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保证不再使自己的命令同民族解放委员会相冲突。但他也提出了质疑:“对于这样一件小事,是否有必要同盟军争论,是否有必要损害军事统帅的权威呢?” 德内尔看到,戴高乐是这么回答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是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如今法军拢共只拥有六个师、数个旅的野战军,如果法国这次退让,那就相当于使盟军拥有了在不经过法国政府(即民族解放委员会)时直接调拨法军六分之一兵力的权力。 对于今天的法兰西而言,每个师都至关重要。如今铁砧计划悬而未决,丘吉尔还在力推进攻巴尔干半岛的计划,如果将来盟军不将法国军队派往法国本土,反而将他们调去巴尔干呢? 一个师放在法国,就是一个军乃至一个军团的种子,放在巴尔干,那可真就是一个师了。 吉罗将军立刻就沉默了,他很快赞同了戴高乐的说法,并在第二天向民族解放委员会提交了辞呈。此后吉罗还打算一并推辞掉委员会授予的陆军总监(主管陆军建设的文职将领)一职,用断然的态度宣告自己在这次法美争端中的立场。 “我以私人名义向吉罗将军发封电报。”了解了事件始末的德内尔借用了一间办公室,迅速构思出了一篇简洁而谦逊的慰问电。 在电报中,德内尔首先回顾了吉罗在突尼斯战役和收复科西嘉岛战役中所立下的功绩,然后便就吉罗将军辞职一事表达遗憾,接着还称赞了他常人难以匹敌的爱国情感和自我牺牲精神,一并诉说了戴高乐对他的敬佩和惋惜。 最后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未来的法兰西军队仍然需要吉罗将军,自己也愿意在他的麾下继续战斗,请他为祖国多加保重,切莫蹉跎消沉。 某种程度上说,这篇电报属实有些言过其词,因为吉罗将军到目前为止对法国抗战做出的贡献确实有限。但不管怎样,德内尔还是让人将电报发去了阿尔及尔。 “如果收到任何回电,请拜托军情六处转交。”德内尔发完电报,嘱咐工作人员道,“我要回司令部了。” “好的将军,现在外面正在下雨,您拿把伞走吧。” “我车上有伞,不过还是谢谢了。” 德内尔离开了机电室走到大厅,泰勒早就在那里等着给自己送行了。 “雅克睡了?” “他有点晕船,这个小傻瓜今天玩的可开心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泰勒走上前,硬是将一把伞递到了德内尔的手里,后者只好笑着接受了这一好意:“让他好好休息吧,我可能一段时间都不能来伦敦了。再就是,这段时间你留心一点,无论收到任何和罗贝尔有关的消息,都不要轻信。” 泰勒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再见了,好姑娘。”德内尔笑了笑,伸出手故作绅士地一脱军帽,成功将自己的亲人逗乐了。他大步流星地迈入小雨中后才撑开伞,以至于帽顶和双肩都淋了雨。 泰勒目送德内尔的背影渐行渐远,察觉到精神对人的鲜明影响。从前不苟言笑的德内尔动作十分僵硬,只让人觉得他漠视自身健康,宁愿为了节省时间而不提前撑伞。 然而在今天,在乐观重新回到他身上后,泰勒却只能从同一套动作中感受到了一个壮年将官举手投足的雷厉风行。 “薇尔莉特看到这一幕该多好啊……” 泰勒正感慨着,一个女秘书急匆匆地从二楼飞奔而来:“戴泽南将军走了吗?!” “刚走。”泰勒回答道。 “MI6的电话,还能赶上吗?!” “啊,我来追吧!”泰勒自信地迈开脚步,也冲进了雨中,嘴里还嘀咕着,“要是我都追不上,那就没人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