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告诉你,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悬空地坐在七层楼高的夜空中,脚下就是一条车来人往的街巷,你会怎么想? 你可能会说,“哇!这真刺激!在这样的地方写小说一定会有非同一般的灵感。” 可是你很难想象,让一个患有严重恐高症的人完完全全地“浮”在空中,脚下、手上以及身体的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丝毫的支撑,这感觉究竟是有多恐怖。 我发誓,但凡我有一丁点选择的余地,我都不会坐在这个该死的地方! 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点期待别人冲我大喊大叫道:“你疯了吗!你快给我下来!”可惜,没有。 无论是在小巷子里那些像泥巴一样瘫在地上的肮脏的流浪汉,还是偶尔出现在别人家窗栏上的窃贼,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在他们头顶上端坐的我,正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到底是我疯了才会坐在空中,还是他们都疯了才会见怪不怪? 后来我知道,我没有疯,至少是没有疯得彻底;他们也没有疯,因为在别人看来我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当然,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个事实,然后开始慢慢适应这样的我。 我的家位于纽约郊区一座老旧的公寓里,现实中一个堪称狭小的空间;我的老家则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记忆中一个叫做鼓楼的地方。 举家迁移到纽约之后不久,因为某些一言难尽的原因,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皮特----一只5岁的卡尔特猫。 和众多抛弃家乡来到异地谋生但却发展得很失败的人一样,在这里,我逐渐地丧失了自己。这里的人都叫我David,时间久了,我竟只记得自己叫David。 我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过着和千千万万的城市人一样的生活。如果说有什么能将我和芸芸众生略微地加以区分,那一定就是我格格不入的生活陋习:每天晚上,我都合衣入睡。 其实一开始我也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衣服每天一换,两天一洗。可是后来我发现,由于住在郊区以及经常加班,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甚至快要和午休相提并论了,于是终于有一天当我把沉重的皮囊拖回家里,便懒得再去脱衣穿衣、解领带打领带。当然,也不再觉得衬衫上的皱纹显得很碍眼,头发不抹锗哩也无伤大雅。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我没有吃那个买一赠十的促销面包圈,可依然还是没有赶上5:50的那趟地铁。 在距离地铁站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我的身体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掀飞,然后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在弧顶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趟地铁缓慢地驶出了站台,“Shit!”我真诚地骂道。 你不要问我那天后来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暴跳如雷的老板眼皮子底下溜到座位上,又是如何在患有“更年期狂躁症”的丽沙小姐发飙前的一秒钟及时递上我的文案,事实上,关于那天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许多事情,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可我却能记得,那天之后,可爱的南茜走入了我的生活。 -------------------------------- 二 她的名字叫做南茜.安东尼奥.西蒙,人们都亲切地叫她“护士南茜”。住在下城医院的那些日子,我成了她的患者。 她脾气很好,所以人缘很好,又年轻,还是单身。我敢说许多“高位截瘫和全身粉碎性骨折监护室”的患者都对她有非分之想,但我却捷足先登,这大概要感谢我的伤情是那个病房里最轻的。 说起南茜的善良与贤惠,那些全身裹着石膏只能动动脚趾头的家伙跟我比起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点发言权。自从南茜推着我的轮椅踏进了那间脏乱不堪的公寓,那尘封的百叶窗又再一次透进来了阳光。 于是我再也不用吃那些味同嚼蜡的促销方便食品,也不用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捏着鼻子给皮特换猫沙----那只懒猫总是吃很多的垃圾食品,然后只需放个屁的时间就全部生产成了屎。 因为南茜,我再一次觉得衬衫还是每天都换比较好,外套还是熨一熨比较好,头发还是有型一些比较好。 南茜不让我帮她做这些家务,她说虽然盖特医生抵不住我的无理取闹,在出院单上签了字,可我的伤还是要静养,不要动。于是我习惯并喜欢上了坐在七楼高的窗外,静静地看着南茜一个人在屋里收拾这打扫那,这是一种幸福。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坐在窗外?亲爱的朋友,我刚才忘了说,自从那次车祸之后,我好像患上了一种叫作“时空错位症“的怪病。简单地说就是在发病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位置与自己真实所处的位置有一个空间上的偏移,看到的时间也不是真实的时间。 这怪病的名字是我自己胡乱起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就连盖特医生也不知道,但我肯定它与那次车祸有关。要不是南茜,我还以为我疯了呢! --------------------------------- 三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发病时会像灵魂出壳一般看到错位的空间是在大约受伤半个月之后。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苏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下城医院门口的马路上。那天外面看起来实在是太热了,以至于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店铺也全部是大门紧锁。太阳像是要把这个小镇烤化了一样,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炼狱般的酷热,反而觉得清凉舒爽。 我顾不得这有多奇怪,昏迷了半个多月的人在幸运地醒过来之后当然乐意多看看这街景,可是一辆消防车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从街角拐过来,拉着高亢的警笛往下城医院这边飞驰。 那司机的心情一定比火情还急,因为他视我不见,把油门踩到底全速冲了过来。“喔…喔!喔!!…”我根本来不及躲闪,本能地紧闭上双眼狂乱地挣扎。 但是,剧烈的撞击并没有如期而至,黑暗中一双细嫩的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胳膊。那温热的触感是那样令人踏实,带给人安全感,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眼睑睁开了一条缝… “噢David,你终于醒了?” “谁?谁在我耳边说话?你在哪?……”我半卧在街上左顾右盼,没有发现半点交通事故的痕迹。 “放松!放松!”耳边又响起南茜的声音,我感到胳膊上那温柔的触感又来了,“亲爱的,你又忘了,在你发病的时候,你看到的环境会偏离自己真正的位置,时间也是整整一年后的时间,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你不要惊慌,你看,以你现在看的方向,大概能看到一个窗户吧,不信你往窗户里面看,我就在你身边啊,我在向你挥手。” 听了南茜的话,我略微平静了一些,因为我确实看到了窗户里面的南茜,她正看着一张空病床,露出爱怜的神情。 这就是我见到南茜的第一眼:淡粉色的制服,白色的南丁格尔帽,干净的面容,细声细语,业务专业,温柔,好脾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隔着下城医院洁白的窗户,她正在屋里的一张病床旁,好像俯身对谁说着什么。(注1) “撞我的那辆卡车找到了么?为了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我乐意跟你分享一点赔偿金,但我首先必须找到那该死的家伙!” “喔喔!又来了,”南茜放开了我的胳膊,“你的病情可不允许你这么激动呦,”她递给我两粒蓝色的小药片平静地说道:“况且,你这次可不是因为车祸来当我的病人,那个倒霉的卡车司机早在一年前就因为肇事逃逸而被关起来了。而且啊,你好着的时候是不会用'你'这么陌生的词语来称呼我的……吃完了药快休息吧,很快会好起来的。”(注2) “什么?…我不懂…” 我一脸疑问,而南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要多做解释的兴致,兀自继续摆弄起她的花瓶。 看到我一直以一个类白痴的表情看着她,善解人意的南茜主动转移了话题: “这花瓶可贵了,是琮从中国寄来的呢!”(注3) “琮?…” “对啊,她说是你初中时最要好的女同学。” “初中同学?…” “我看啊,你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的,对不对。”南茜摆弄厌了那个花瓶,索然地说:“算啦,不逗你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我给你捏捏太阳穴。赶快好起来吧,不然总把我当成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