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中大旗呼呼作响,长长的军伍行经水井,井旁种着葱姜,有士卒上前解开辘辘打水,军伍便停了下来。不多时,三骑并辔而来,中间那骑喝道:“不得军令,何故停留!”士卒乞求道:“大人,歇息歇息,歇息歇息,水囊都空哩。”左边一骑道:“二哥,便歇息歇息,这暑热天,却也好生消受人。”说话之人二十出头,一身铁甲,腰间揣着个铁扁壶,却是酒壶。此人与中间那骑年岁相当,长得也有几分相似,竟是亲兄弟。而右边一骑则留着山羊胡,让人看不出是三十出头,还是二十出头。
腰间揣着铁扁壶的那骑不待发话便下了马,于是那两骑也只得下马。铁扁壶下马活动了活动腰,看向一片寂静吟道:“干戈路途梗,南北盗寇多。”中间那骑不满道:“老三,在弓马上也多操磨操磨。”右侧的山羊胡将缰绳递给兵卒笑道:“三哥,章句腐儒。”铁扁壶闻言一笑。
兵士取来三只马扎,三将便坐在井旁的树荫下,三人对着水囊咕咚了几口,便丢给兵卒,兵卒接过水囊,拎到井旁灌满,另有兵士取出牛皮缝制的水桶,在井台旁打了水便去饮马。
一众步卒在井旁饮水,灌水囊,蹲着,坐着,话语纷纷,“自孩儿过门,他家没好好承待过一天”,“你娃跑到井沿边耍,非说是俄娃推的,把俄娃打成甚哩”,“赔补得苦了”。几个军卒蹲成一圈,其中一个老汉看向树荫下的三将道:“看人家这几个娃,齐锃锃儿,当间那个可是老大,已是武举。”一人道:“尤家老大多咱中的武举?”老汉道:“这事不远时。”又一人道:“混说。当间那个是尤家老二,武举是老大,如今在辽东当差,腰里揣着酒鳖子的是老三,右边那个是堂弟叫个尤翟文,这是堂兄弟仨,自小就在一搭。”
几片绿意贴在地皮上,光有叶没有茎,因此紧贴地皮,这几片不起眼的绿叶却有个诗意的名称:车前子。车前子旁传来几句论诗的话语,“七绝,王江宁与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只见腰里揣着铁扁壶的那将坐在马扎上,膝上摊着一本书。坐在他身旁的二哥咂嘴道:“都成了个嘟嘟虫。”
又过了一会,铁扁壶操起膝上的书,看了看书皮上的国雅品三字道:“这集子选得百般作怪,有甚实学?若是俄来选,安得如此。”一旁的堂弟笑道:“三哥真乃圣贤道上人物!”铁扁壶笑道:“五弟见笑,穷解心焦。”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嚷叫:“问路不施礼,多跑几十里!”,一个河南口音道:“咋没施礼,俺将才不是抱拳了。”又一个山西口音道:“兄弟,问你一哈许家庄堡咋走,咋冷梆梆?”一个榆林口音叫道:“咋走!俄是外路人,再说你要是细作——”
坐在马扎上的二哥沉脸道:甚人!
过不多时,三个小兵单膝跪在三位大人面前,一人抱拳道:“云川卫夜不收曹文诏拜见大人!”说着向朱荣祖咳了一声,朱荣祖连忙抱拳道:“河南汝宁千户所旗军朱荣祖拜见大人!”接着,张差抱拳道:“中都留守司,凤阳右卫旗军周鼎拜见大人!”只见三位大人坐在树荫下的马扎上,中间那位大人将手中薄薄的册页递给身旁的三弟,铁扁壶接过看了看道:“发往边墩守哨?便是发往边墩,甚会不能去,偏生在这战时?虏情不定。”张差只得道:“只因没使银子,上官便欲要小的性命。”铁扁壶道:“说哩话谁信。”说着又看向手中的文册,文册上雁门兵备道的关防大印不似有假,对张差体貌的描述,方脸,身长六尺二寸也对。
文册上开列旗军两名,一为凤阳旗军周鼎,一为河南旗军朱荣祖。对荣祖的体貌描述得也不差,铁扁壶却觉得哪儿不对,对眼前三人不放心。他想了想问道:“你那河南话,甚叫扒媒?”朱荣祖道:“回大人,闺女说给张家了,已是放过了定,你再去将闰女说给李家,这便叫扒媒。”铁扁壶闻言一笑,他是陕北人,山陕的边军卫所,时常有河南旗军补充进来,因此他略懂河南话,至于周鼎的凤阳卫所,上的是京操,而非边操,是到北京做苦力,而非到山陕守长城,他却不熟。
铁扁壶不放心地望着眼前三人,却寻不着破绽,他凝眉思索,身旁,二哥尤世威,堂弟尤翟文时而看看眼前三人,时而看看他,一语不发。这时,铁扁壶起身,膝上的《国雅品》掉落在地,他混不在意,张差却瞅了一眼书皮。铁扁壶思索片刻正待发话,只听张差吟道:“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众人齐齐看向张差,张差道:“我是个不读书的,唐诗中但知两首一句,一首故国三千里,一首寂寞古行宫,至于这一句,便是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坐在中央的二哥尤世威闻言道:“两下遇到一搭搭,有得呻唤哩。”堂弟尤翟文不由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