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不好了！一百碗饭也哄不好！”
“那一千碗！”
“鬼扯！你上哪里弄一千碗！”
“乖，不哭啊。”岑吟也有些愧疚，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都是我的不是……”
黑封得了便宜也不卖乖，正欲哀嚎，岑吟目光却落在书架上，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立刻放开他走了过去，将他一个人丢在后面目瞪口呆。
原来她看到了一本拓印的故国太子列传，看到了便立刻拿了下来。原以为上面会有什么批注或是异于史书之言，谁知翻开来，就真的只是被誊写的列传，与史书上分毫不差。
岑吟心中涌起一股沮丧之意。她放下书，忽然转头看向黑封，把他吓了一跳。
“不对……你是怎么来的？”她终于想起来问一句了，薄情寡义得令黑封欲哭无泪。
他拿出不知何时从寥若太夫那里偷来的一条双面苏绣的扶桑浮世绘丝帕，小心地拭了拭泪。岑吟这才发现他居然绘了眼妆，还挺好看，本就阴柔的少年被衬得更有了几分阴森的妩媚。
“怎么了这是？”她上下打量着黑封，“来扶桑郡一趟，是想做伪女了吗？”
“讨厌，人家才不想。”黑封反驳道，“人家是从下面上来的。”
“是从地府吗？”
“从楼下！”
黑封比比划划，捏着兰花指同她像婆婆一样絮叨了许多，才勉强让岑吟听懂他是从不知第几层上来的。
萧无常先前与太子争斗时，气劲击碎了塔楼的窗扇。黑封恰好就在窗边，干脆站在一旁围观起来。
他无所事事，抱着手臂仰头望苍穹，一双眼睛不断地随着那二人的身影转动。
正看着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席卷而出的劲风吹动了他的衣衫。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黑封微微侧头，只见释御修已经打烂了那两扇墙壁，抓着枕寒星的根须跃了出来。他额头上青筋未退，走出门中，拍了拍粘上尘土的袈裟，将双手合十。
不远处的门扇旁，枕寒星收回根须，也朝窗扇走来。几人仰头望着上空战寰，发觉萧无常虽解禁制，却依然被太子压制半分。他非此地之主，又对上如此凶悍的厉鬼，一时之间难以全力以赴。
黑封望着他们，瞳孔追逐着太子漂浮轨迹，眯起了一只眼睛。
“你主子实在掣肘得很呐。”他对枕寒星笑道，“不想些法子吗？”
“怎么，你有法子？”枕寒星反问。
“有是有，不过我想问问这位大师，”黑封说着，看了释御修一眼，“到这里来做什么？”
释御修冲他行了个佛礼。
“除鬼。”
“除鬼？”
“我奉佛国尊者之命，于南国镇邪除祟。凡有异动，便尽除之，无论何人，亦不管前尘旧事。”释御修道，“所行之路唯此一事而已。”
“哦，那你见鬼了吗？”黑封笑着问，“我不算。”
释御修那双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夜空，一动不动。
“见了。但其像鬼，又不像鬼。”他轻声道，“贫僧亦无定论。”
黑封盯着他看，却看到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转经筒，握在了掌心里。此处有风，那经筒却不转，搁置在他手中毫无动静。
“这东西……”黑封一见，显然认得，“是探鬼轮。”
“正是。”
此物乃是佛国所有，以青铜所铸，外镀金箔，上以梵文刻了地藏经卷三，遇鬼气则自转，气散则停滞。探鬼轮不止一只，出自圣地五蕴堂中，所铸者乃是当今佛国的第五护法玄羯，法号毗罗天。
玄羯是出家之人，烦恼丝已断，生性淡漠，不喜言谈。传闻他将成正果，第五护法之位似有空缺。释御修正是他的弟子，玄羯放他出门历练，想必是要淬炼他，以承护法之位。
“你原来是少郎君的后辈？”枕寒星捏着下巴盘算着道，“难怪……你会帮少郎君。”
“是。”释御修行礼。
“那正好。”黑封朝枕寒星招了招手，“小人参，你先过来。”
枕寒星闻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朝他走了过去。黑封一把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了窗口，又把旁边那和尚也拽了过来。
“你们俩，在这给那头狼念经，什么唵嘛呢……六字真言，八字真言还是九字真言的，只管念。经也给他念。用你们的话讲叫什么，加持。”黑封道，“我听不得这东西，先撤了。”
“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找女冠。若是她被妖精吃了，你主子肯定也饶不了你。到时候炖个人参狼肉汤，想想就好喝。”
他嘎嘎怪笑着，一瞬间便闪到前面去了，留下枕寒星和释御修两人望着彼此，皆有些意外。
但他说得的确有理，因此两人对视一眼，便都双掌合十，各自默念起经文来，回向给萧无常。
黑封则在走廊里极快地奔跑着，几乎只能看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穿过一个个回廊，闯开一道道门扇，朝第七层疾驰而去。
他跑着跑着，双眼隐约泛起红光，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黯淡下来。寥寥几道人影映在他眼中，朝上看时，便隐约看到了那女子的身形立在顶上，似乎正在朝上空看。
黑封正向上看着，忽然听到一声顿响，眼睛因疼痛而睁大了。只见他被卡在了走廊中，一根铁棍自一扇门中刺出，直接穿透了他的脖颈，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他吐了一口血，诧异地朝旁边看去，发现门扇被徐徐拉开，门前挂着竹帘，一个孩子跪坐在屋子中央，正静静地望着他看。
[阁下想去哪里？]他用东瀛话问。
黑封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那铁棍刺穿了喉咙，不得已之下，他伸出手咔嚓一声折断了棍子，缓缓从自己脖子中扯了出来。
[不用你管。]他冷冷地侧目看他，也用东瀛话回道。
那孩童抬起了眼皮。
[阁下是封家人。]
[你知道封家啊？]黑封擦了擦嘴角的血，[小小年纪，懂的倒是不少。]
[传闻中原曾有个阴阳世家，名为封氏，家族极为繁盛。后来不知何故，帝君忽然下令剿灭阴阳术士，将封氏一族几乎屠戮殆尽。]源知禾徐徐道，[阁下出身封家，知道此事吗？]
[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讲。]
[传闻封家曾有许多秘法，譬如幽鬼转生，冤魂夺舍，补命，借运，魂寄生等等。可当真吗？]
[大约是有吧。]黑封不置可否，[不过，我死时太年轻，封家没落得又早，不晓得这些东西。]
[源氏转生厉鬼，本是逆天之事。六道轮回自有定数，却将定数转为了变数。]源知禾道，[听闻秘法是从扶桑大妖处所得，那扶桑大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想讲冇嘢啊？”黑封盯着他笑，“快说啦，别啰嗦。”
源知禾冷漠地看着他。
“我听闻，如今的封家，在为幽国地府做事。”他道，“转生秘法，传闻是封氏阴阳术旁支。扶桑郡的代城隍，也是封家人。”
“小鬼……”黑封低声道，“你有话就直说。”
“你们在监视兄长大人，”源知禾在竹帘后说，“你们并不打算放过他。”
若厉鬼难缠，便让他转生，重入轮回而后再勾魂摄魄。
“太子殿下很棘手吧。”源知禾道，“你们对付不了，就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黑封掏了掏耳朵。
“我只是来收魂，旁的不管。”他漫不经心道，“在下只是小小鬼卒，不知上面几位大人有何决策。你问我，我不知道。”
“我不会让你们动兄长大人。”那孩子在竹帘后道。
塔楼忽然颤抖起来，旁边探出许多铁刺窜向黑封。他左躲右闪，眼见两盘并无生路，便跃上一处铁棍，猛地向上而去。
一声巨响后，楼层被打穿，透露出无边星月。黑封翻身而入，轻盈落在上层，正巧落在岑吟身后。
他来得突然，岑吟毫无防备，正好被那女鬼一吓，后退一步踩在了他的脚上。
随后就……
黑封说得伤心，正欲再指摘她几句，结果发现岑吟又回到了书架前，正心神不宁地翻着书。
“你在找什么？”黑封一时好奇，忘记了质问。
“我也不知道。”岑吟摇头，“我被人引了过来，猜测大约她或许有话要说。若不能言语或照面，就只能借书籍来说了。”
她说着，一连翻了几本，都是东瀛文字。好容易寻到一本记载着中原文字的手札，翻开看时，却发现皆是些流水账，寥寥数语，写着很多记叙之言。
「吾子风烛，生于十一月初九，庚辰年，戊子月，壬寅日，时辰隐去。此日宜祭祀，沐浴，余事勿取。」
「吾妻兰漪，性温良和顺，喜瓜果蜜饯，常坐楼阁远观。约因思乡之故，实在谓我心忧。」
这手札大约是源今时所写，笔墨不多，却不见自己，而满篇都是妻儿。透过那已泛黄的宣纸与墨迹，对这二人在意之深，跃然于纸上。
那些笔迹清清楚楚，记录着源风烛从年幼到年少，又到青年时的样貌姿态，着墨不多，却入木三分。他写公主的更多，占据了近五分之三，从奉命而为，到心怀愧疚，再到惊为天人，而后爱之甚深，皆历历在目。
“她要让我看这个？”岑吟惊讶地喃喃自语道，“可这……有何寓意？”
“那谁晓得。”
“别堵气了，你也来帮我一起找找，看看还有什么其他不对劲的东西没有。”
黑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这家伙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乐颠颠地爬起来陪她一起翻书。两人沉浸其中，竟一点不去管萧无常的死活。
“封仔，你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岑吟一边翻着书一边下意识地问，“总不会是被招鬼游戏招了来，逛一逛就走吧？”
“你是今日第三个问我的人了。”黑封低头道，“我是来收魂的。”
“收魂？”
“是。”
他说着，抬头瞥了一眼半空中，虽看不到那两人，却隐约听得见厮杀声，眉毛便微微挑了起来。
“我不急。”黑封轻声道，“再等一等。”
岑吟心内不安，也朝半空望去。塔顶已失大半，寒风刺骨，吹得她身上发凉，十分不舒服。
“风好冷啊。”她下意识道。
“死人地的风，当然冷。”黑封随口道。
“你说什么？”
“死人地的风。”
黑封正随性地翻着一本书，转眼翻到最后，又慢慢合拢，抬头朝岑吟发笑。
“女冠冇发觉咩？”他问，“佢哋打了咁久，下方却啲动静都冇。”
他这样一说，岑吟才觉得的确，萧无常与烛龙太子搏杀甚久，可下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些扶桑郡百姓听不到吗？还是说……
“我说了实话，你别太惊讶。”黑封道，“若无太子殿下，此处就是一片枉死城。”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其实这扶桑郡里的人，早就死绝了。”黑封笑道，“是源风烛以城墙为界，拼劲一身灵力支撑地脉，才保得这些人苟延残喘至今。”
岑吟看着他，忽然想起他说，他是来收魂的。
“你今日来，要收谁的魂？”她低声问。
黑封咧开嘴笑了。
“二殿王说，看我心情。”
想收一个就一个。
想全收，就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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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