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麟书这一昏睡便是两天一夜，期间洛风时也有放下他，起身去探视外面的情况，或者寻些净水。所幸这半月以来的雨水将空气浸染得满是潮意，每到清晨山岩旁便朦朦胧胧升起雾气来，露水凝结在岩缝生长出的植物的茎叶上，被人一碰滑落下来，就坠入镏金碗底的一汪清水中间。这碗原也是在那古寺的佛像前寻到的，估计是曾经摆放贡品，到此时也只剩下厚厚一层蛛网残灰。洛风时用这碗盛水，轻而薄的一只轻轻放在地上，空出手来将许麟书扶到自己臂膀边。许麟书原先发烧的时候尚有些反应，他睡得不安稳，有时颦眉有时动身，叫洛风时几乎不敢离开。而当炽热逐渐失去了最初的霸道，体温回转为不易察觉的低烧，慢慢正常下来以后，许麟书反而陷入了一种寂静的深眠。洛风时挪动他他没有反应，便用臂弯给他枕着喂他些水。
碗底的净水渐少，沾湿的碗壁便映出湿润的天光来。洛风时目光落在人唇边，小心地注视着蜿蜒的清水淌入许麟书唇间。在那短短几月里，过去少年人身上的莽撞转化为了敏锐，而此时这僻静古寺之中，半跪在地的洛风时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耐心与认真。
轻轻放下臂弯里揽着的人，洛风时站起身来，身影一下子拉高。佛像坐着，许麟书卧着，他便是这古寺中唯一站着的人。这站着的影子来来又往往，最后也在石壁边坐下，让昏睡着的人靠在自己怀中，触碰感受到浅浅呼吸的每一下起伏。
许麟书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凌晨。时间早过了夤夜，降下的昏黑朦朦胧胧的，混入冷色调的天色将晓的微光。石寺之中静谧得好似一坛古水，许麟书拧起眉头微微向四周看，本就迷蒙的光线落在他眼中好像周围降下了一场大雾。许麟书向前抬了下头，想坐得直起来些，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又不由自主地落回去。这一下被洛风时察觉到，他在昏暗中看清许麟书眼睫与带几分懵然的黑白眸色，低声问，“醒了？”
语声传入许麟书耳中，他没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转头看了洛风时一眼。
这便算是回应了，洛风时到此才能确定他是真正带着意识一块儿醒了。
许麟书好像是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抽身出来，虽然看得见听得着，大脑里还是一团浆糊。他的额头不热了，反而发凉；浑身都不像是自己的，上下眼皮才睁开了几分钟便又酸累着想要合上。
许麟书轻拧着眉合眼，迷蒙的一切寺中景物消失了，视线看到的是熟悉的一片黑色。这片视线没再被梦境淹没，许麟书感受得到自己意识的存在，这种存在虽然昏沉却无比清晰。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是时不时透过阖着的眼皮隐约感觉到天色在渐渐亮起。到他再睁开双眼时寺中的一切已经在清晨的天光下能看得十分清晰了。
洛风时从外面端了些水回来，许麟书也顺从地喝了点儿，很明显地感觉到看见自己醒来洛风时整个人都好似放松了许多。
“想什么呢，”洛风时在他旁边坐下，上身衬在人背后，胳膊环过他，歪着头将他手腕捉在了手里。许麟书没躲他，洛风时手指便也没用什么力，将他手腕放在自己这里，就好像是觅食的喜鹊将鸟巢放在自己视线范围里一样的安心。再留意时才忽地感觉到人皮肤上的微凉滑腻，而腕骨却偏细，好似一件易毁坏的器物。
许麟书眸光望向远处，洛风时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
积灰中沉静的佛像低目慈悲，趺坐在莲台之上，那莲台的石纹雕镂早已模糊，唯有巨大的佛像难以一时被寒暑锈蚀摧坏，还保留着原先的庄严肃穆。
洛风时目光看回许麟书这里，察觉他似乎有些哀伤有些痴然。
“怎么了？”洛风时问。
许麟书身上裹盖着挂幡，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信佛者供佛像，笃道者奉三清，这寺中的佛像与那三清像本质上恐怕……也许是一样的…”
洛风时望向那古朴肃穆的佛像。他生长的地方与云台宫道观只有半山之隔，孩提时便跟着兄长见过几位道长。后来许麟书年幼没有玩伴，老观主更是常常招他来观中做客，和和善善地把这个猎家的小少年也看作一位小友。因此洛风时虽然不懂那些深奥学说，却也五六岁便看惯了各种神像。来来往往的人登殿跪拜，如同邻家的老伯每年带弓进山前总要祭祀山神，洛风时看着他们，这些记忆在他心中留下印象，而注视的年少的目光却依然是如孩童时一样静静审视的。
“天命，”洛风时尚在深思中，却忽然听到许麟书开口，截断了寂静，“什么是天命？”
许麟书不解挑眉，“洪若谷一生都在反抗天命，”
移回目光低眸，许麟书在话语末尾眨了下眼，抬头看洛风时，“这也是他的天命吗？”
洛风时无言以对。这玄之又玄的东西对二人来说谁都知道得太少，好像三岁孩童在林中遇到了猛虎，回到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好奇还是该害怕。
洛风时按下思绪，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故作责怪地话中敲打他，“自己都没想明白，那你怕什么？还要一意孤决地去找死？”
许麟书没想到无意中暴露了这一层，找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自认理亏卖乖似的浅一笑。
他未及弱冠，存留的还是介于少年与年轻人之间的玉琢般的清秀，长长的睫毛抖一下，说不出的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