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时没说话，环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示意自己知道了。那笼在许麟书身上的绣幡本来便不大，这会又散开两侧，寒风从缝隙往里钻。洛风时注意到了，小心分出一手去将绒布重新整理窝好。待他再次回身时却发现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直至此时，洛风时方能真正松懈下精神来，脊背触着古寺坚硬的石壁轻轻叹出一口气。
他有意避免在许麟书面前露出担忧的沉重情绪，却不代表他心中的震动比之前少。他低下眸光打量那侧着头靠在自己肩臂边静静入睡的人，感受得到人一深一浅的呼吸。方才叹气的声音消散在静谧之中，他知道怀中人没有听见，反而心安几分。
以这鹤一样轻重的人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应该再虚耗心神了。
洛风时揽着他，目光从他眉锋滑落到宁静的睫羽。许麟书也不知道是之前劳累了多少，这一睡便睡得极沉。洛风时开始还小心着生怕吵醒他，后来却发现这苍白人儿恐怕是摇都不一定能摇醒——何止是休憩，而是接近人事不知的昏睡了。
在这种昏睡下，清瘦躯体不自觉中放下了所有有意或无意的端持。温暖的怀抱揽着他，他便不设防，手臂与后背都软下来，静静地好似一个安心的孩童一般靠在洛风时怀中。
不远处的山崖外盘桓着隐约风声，这孤僻所在也不知是多久没有过活人踏足。石雕的佛像上结着蛛网，神态肃穆慈悲，空气中只有这低低坐卧着的两人的呼吸声。不知佛像若有知，在那经年的荒寂之中是否曾料到今日二人会因际遇到此呢，又或者石寺古佛也意外，寒秋昏雨之中闯入了这么鲜活的人，喜怒哀乐好似古画上新绽开一朵亮色，那么年轻，旧的斑驳的深绿苔色几乎要震动惊惧，不堪承受了。洛风时向四周望了望，觉得自己该去寻找些能喝的干净的水，然而臂弯间安静深睡的人却又实在让他无法放下，便也只好一同倚着石壁养神片刻。
许麟书不知道身后人是叹气或深思，脑子里又想了些什么。他一入睡便好似整个人坠入了什么洞或口袋中，毫无感觉地向下陷，什么声音都隔绝在神思外，只觉得身体一会儿重得很，一会儿又漂浮般得轻。
轻得像他走在昏黑的石廊中，衣角华丽的绣纹映着壁火的微光。他在中间走，后面似乎跟着许多人，都看不清面孔，前面好似也有人。他走上去，看到星斗图之下洪若谷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那“洪若谷”看见他，嘴里说了什么，他听不见，那老者便猛然上前来拉他，他急闪开，身形一动却发现自己站在青髓山的熟悉景色之中。
自己这是回了蜀地吗？许麟书昏昏沉沉地有些无法思考，只有脚下像惯性一样顺着石阶向上走，想要看到宫观与师兄。却看见远远一蹦一跳地走下来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一身粉紫裙子，手上捏了一只蝴蝶。他看着那小姑娘停在他面前，唤他小舅舅，要把蝴蝶送他，他抬手接，却怎么也捏不到。看他无措，“宋明”便好玩似的咯咯笑起来，童声很清脆，然而他从那银铃般的笑声中却忽然听出婴儿的哭声来。
洛风时从半睡中被他的动静惊动，还以为他是醒了。唤了几声“麟书”，他却丝毫没有回应。洛风时觉得他呼吸好似比之前重了些，放开他的手，习惯性地去触额头，竟发现他额头热得有些烫手。
洛风时心中一沉，这正是他暗中最担心的情况。
许麟书身上愈烫，整个人反而觉得愈冷。这种冷意直接转递到他梦境里，将本就支离破碎的事物扰得更加纷乱。他有些要醒的意思，然而又醒不过来。这种寒凉的冷意让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福禄洞那间靠着山缝的房间，熹微的晨光带着雾气从窗外透进来，是南边深秋特有的湿冷。许麟书阖着眼，混混沌沌地想要翻身，另一手习惯地微微护住胸口，好似是一个常有的动作。
洛风时抓着他免得他从绒布中滚下去，目光留意到他这个举动，心中突然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袭上说不出的锐痛。许麟书很快又静下来，侧着头迷迷糊糊地动了动眼睫，他脸上因为发烧而有了些血色，鬓发乱在身后人臂弯里，一丝丝的墨色细而柔软，而偏他绣罗衣薄金冠还穿戴在身上，两种明艳一相称，竟是令人觉得神仙公子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洛风时此时心思却不在这颜色上，他一手扶着怀里的人，几乎是在横着心逼自己缓缓抬手。触到人身上的温热，挡着寒风解开了许麟书单衣的系带。
刀伤犹未落痂，深褐嵌在人白皙胸口入目显得尤为惊心。
洛风时探手，指腹几乎不着力地触碰到那深褐痕迹，似乎由着这伤入眼，自己心中的某处隐痛也终能痛快地摧袭一回，彻骨之后方能渐渐消弭。
“还疼吗？”洛风时轻轻问他。
许麟书好似在这动作中感觉到了某种不安全，他挣动了几下，昏沉之中隐约听到人的语声，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听不懂。光线糊了他的眼睛，他侧头将脸朝向洛风时那一边，游离在迷蒙里面还去追逐睡意。
洛风时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了微凉硌人的发冠，放在一边，他墨黑的发丝便披散下来。洛风时一手揽了揽他的头发，理顺了然后细心一同掖进人身上盖着的绒布中，许麟书阖着眼，一张静睡的脸在两侧发丝中间中显得格外地年少。
洛风时望着他，就这样不知静默了多久，忽然低下去，唇边轻轻的极缓慢地触到他额头，又下移到眼睫。
“没事了，”他用气声道，许麟书枕着他肩臂，大半个身子在他怀中，总算是有了些重量。他将这重量搂紧，不知是慰藉人还是慰藉自己，“没事了，麟书。”
两日后，崖尖坍塌的消息才如风一般在流民之间口口相传开来，人说洪玉已死，洪若谷生死不明，也有说那日山崖上的还有另一贵人，只是不知下落如何。
而这些零零碎碎的议论在流民心中的重量都抵不过另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连月以来的洪水终于有了渐渐退去的迹象。
天光云影倒映在余存的水洼之中，被马蹄踏碎。几乎是消息到来的同时，鬼山帮帮主曹幼枫派人前往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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