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沧山(2 / 2)

说话间,狱卒取了一捆粗绳进来,那些卫士厉呼道:“薛让,你枉担刚正不阿之名!杀太子的人明明是卫鸯,你不敢拿他,只敢拿我们顶罪!”

薛让冷笑。狱卒把绳索套上了众卫的脖子,卫士们嘶声大骂:“卫鸯残暴无道,薛让助纣为虐,终有报应!”

薛让便起身往外走,心中道:“他若是殷纣,我便是比干;他若是秦平王,我便做公孙鞅。”

走出上狱时,已过了正午,热绵绵的阳光照得薛让有了倦意,下属过来问:“台令在哪里用早饭?”

薛让指了指槐树下的石墩。下属把食物端来,只一碟烹葵,一碗小米饭。薛让席地而坐,吃到一半,法吏飞马来报:“圣上一回宫,便打发使臣前往北凉下战书。又下旨,令雍州、芦州各派两万人马,半月内在雍州集结。三日后,圣上亲率六万涅火军自开元城出发。另布十二万禁军守皇城,两万禁军守宫城。”

薛让懒懒倚住树干,道:“战书好下,战局难收。坠雁关虽易夺,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兴亡之势又要大变了。”

过了子时,唐珝和值夜的骁禁卫换了班,便出龙朔宫,往家而来。到了府门口,小巷阴影处闪出一个年轻家奴,跑来招呼道:“三郎这么晚还回家来?我们只道在宫里睡了。”

唐珝道:“明日要出征,今晚回来收拾行装。”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家奴,一边上阶一边问,“深更半夜的,你躲在暗处做什么?”

家奴道:“那边好像有猫儿狗儿打架,就去瞧了瞧。”

唐珝笑骂道:“不老实的刁奴!那边分明有个小女子,我都看见了!她是猫,你是狗?”

那家奴也笑了,忙跪在地上。唐珝道:“起来!天黑地冻的,还不快把人送回去。你把她娶回家,不比偷偷摸摸强?”

家奴道:“到年底,就攒够聘礼钱了。”

唐珝道:“能花几个钱?等我出征回来说。”便闪身进了府门。

走出几步,唐珝见几个家奴推搡着一个人走来,近了,认出那人是看门奴唐和,已被五花大绑,身上许多棍痕,因问:“出了什么事?”

家奴回:“唐和犯错,惹怒了唐公,命我们打一顿,丢到马厩去。”

唐珝问:“犯了什么错?”

家奴回:“昨日唐公的学生郑县令进了皇城,前来拜会,这唐和拦住索贿,郑县令不肯给,唐和便把人拦了回去。郑县令今早去凤阁面见唐公,说了此事,唐公回来便责罚了他。”

唐珝一抬脚把唐和踹在地上,怒骂道:“狗仗人势的看门奴!唐家的名声全被你们败坏了!”

众奴慌忙抱住劝道:“已经打过了。三郎赶紧去花园,唐公还在等你说话。”

唐珝愤愤作罢,口中还道:“出征回来再收拾你!”方往内庭而去。

又穿过四五重庭院,唐珝到了后花园中。湖面月色浮动,夜荷绰约,风中袅袅送着兰桂清香,水榭中,唐之弥斜倚胡床,闭眼假寐。唐珝轻手轻脚地过去问安,唐之弥并不睁眼,只“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唐珝在下方坐了,问:“明日正卯,圣上要在止狩台告天祭祖,点将出征,父亲去不去?”

唐之弥道:“怎么不去?文武百官,全城百姓,都要去为王师壮行。”

唐珝道:“倒比圣上即位热闹。”

唐之弥道:“兵戎大事,存亡之道,岂能不举国同心。”

唐珝道:“既然打仗事关存亡,为何不慎重一些?我听说国家备战也要一年半载,圣上这半个月不到,怎么就仓促出兵了?”

唐之弥稍一沉默,道:“圣上的涅火军,两年来日日磨刀炼甲,张弩绷弦,时刻都准备一战——只有先帝和前太子疏忽了。”

唐珝便摇头咂舌。

唐之弥又道:“你将随圣上出征,有几句话,我少不得嘱咐你:你急躁又贪玩,先帝宽厚,又有我的面子,对你多有包容,如今圣上性格刚烈,又对我唐家有所防忌,你要收敛脾性,小心侍奉才是。”

唐珝道:“防忌我们做什么?”

唐之弥道:“我若把话说明白,你又把喜憎全写在脸上,不定起什么事端。只需记住八个字:恭敬顺从,少言勤行。”

唐珝道:“我瞧圣上对我们倒是倚重,昨日又升了哥哥做开元府少尹。”

唐之弥道:“是荣是辱,不全在一人覆手之间?列朝列代,今日万户侯、明日阶下囚,今日高门华堂、明日荒郊野冢之事数不胜数,我们伴君伺虎,唯有步步谨慎,方能自保周全。”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唐平急急忙忙穿廊过桥而来,道:“唐公,唐和被丢到马厩,趁人不注意,挣脱了绳索,翻墙跑了。”

唐之弥道:“报与唐璁,命他全城缉拿。”唐平得令退了。

唐之弥又叮嘱唐珝远行的衣食之事,道:“北地苦寒,九月十月已是冰封雪冻,须多带些皮袄厚被。去年有人送了一件熏貂斗篷,还在库房里收着,你且拿去。”唐珝应了。唐之弥道:“今日厨下做了许多肉脯点心,也是为你路上吃。”唐珝又应了,道:“父亲不要担心,跟在圣上左右,哪里会遭饥寒?虽然是打仗,我又不用上前线。”

唐之弥道:“儿行千里,做父母没有不担忧的。也不知几时能回。”

唐珝道:“圣上说,中秋之前一定凯旋。”

唐之弥点头。两人又说了一席话,至丑时露重风凉,才各自安寝。

一个月的时日,留人觉得长,征人却觉得短。卫鸯十日后抵达焉凉交界,即与北凉交兵,大挫凉军,夺回了坠雁关,残局还未收拾,他因记挂皇城安稳,遂把战场交给了雍州节度使百里旗,自己挥师回了开元城。

当日离中秋只剩半个月,唐之弥率群僚立于城门之下,百姓聚于官道两旁,迎候王师归来。等了一个时辰,先是遥闻千军万马踩得未离原隆隆颤动,半刻后,始见骑兵、战车一列列开来,领头一人明盔金甲,正是卫鸯,臣民们齐齐跪了,山呼“万岁”,一位老臣泪流满面,仰天叹道:“十年国耻,一朝洗清;煌煌大焉,重建威于天下矣!”

大军开近了,卫鸯看见百官班前的唐之弥,便下了马,徒步过去搀扶起来,笑指身后的唐珝,道:“唐相为朕照看开元城,朕为唐相照看小公子,朕可把他好好带回来了。”唐之弥看见神采飞扬的唐珝,放了心,向卫鸯道:“臣也将开元城完璧奉还陛下。”卫鸯哈哈大笑,遂与唐之弥执手并肩入城,自此君臣再无嫌隙。

志得意满的卫鸯回到龙朔宫,有臣进言:“陛下大位已定,又新建奇勋,当叙功论赏,大赦天下,以示天恩浩荡。”

卫鸯欣然纳其言,当即命凤阁下旨:“因收关之庆,敕降恩命,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不咎既往,一切释放。”

圣旨送到沧山,命御宪台承办此事,当日即遭驳正封还。薛让上疏道:“今大焉七州,共有重罪者八万,其间谋反、杀人、强盗、纵火者数不胜数,放归民间,流毒无穷,臣万死不敢释。今唯有徒一年刑者可赦、连坐者可赦,余者皆不可赦。”

卫鸯气得一把将奏疏摔在地上,怒骂:“薛让这獠牙竖子!乍乍地与朕对着干!”左右宫人皆不敢劝。卫鸯生了许久闷气,又自己上前捡回奏疏,批了一个“可”字。

又过一日,薛让再上疏:“经查,昔有逆将孙崇义,通敌叛国,三族连坐。妻韦氏贬为官奴,两子牧城、牧野流放三千里,充军戍边。先帝曾立誓,孙氏五代不得特赦,陛下慎酌之。”卫鸯这次毫不相让,大大地批了一个“驳”字。他已预备再与薛让斗几个回合,谁知等了几日,不见薛让回复,想来已经奉旨而行,自觉占了上风,暗自得意。

至中夜,薛让犹在直辨堂查阅卷宗,书案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右臂残缺了,只拿左手执笔写字,写了几篇,少年偷瞄薛让,见他在全神贯注地阅卷,并未注意自己,便悄悄停了笔,望着窗影出神,薛让不抬头,却问:“写完了吗?”

少年慌得一吐舌,道:“还没有。”又拿起笔来。

薛让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道:“我早晨下山买蔬果,见村人们在果林里摘梨,我也想有两亩林,种些自己喜欢的果子。”

薛让道:“你要读书,考科举。种田种林,那是老了辞官后才想的事。”

少年道:“我不想考科举。”

薛让问:“为什么?”

少年动了动嘴唇,犹豫不说,薛让道:“有什么顾虑,尽可以告诉我。”

少年便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袖:“我这模样,报名时就要被打回来。”

薛让道:“凡是学子,皆可应试,大焉的律法讲平等,没有偏见。”

少年道:“纵然考上了,他们也不会给我官做——残疾人做官,有损朝廷的颜面。”

薛让道:“你用左手写出别人右手写不出的文章,谁敢瞧不起你?只要你考得上,别处不要你,沧山要你,你来做个公正廉明的法官。”

少年又写了两行字,道:“可……我还是喜欢枪棒武艺一些。”

薛让道:“每日认真做完功课,别的想做什么都行。”

少年应了,又笑道:“下狱有个犯人,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我随他学了半年,那獬豸铁像我轻轻松松就爬上去了。”

薛让道:“可见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少年放下笔行礼道:“多谢台令。”

堂外山风大作,吹得门窗砰砰作响,忽然风声夹杂了争执声传来,隐约听见一个女子在高呼:“民妇有冤,求见薛台令!”

有法吏道:“台令是三品大员,如何说见就见?你有冤情,只管和我们说,我们亦能秉公评判。”

女子哭声尖厉,道:“民妇之冤世间罕见,唯薛台令能断!”薛让便推开窗,道:“叫她进来。”

眨眼,众法吏领了一个少妇进堂来。那少妇发髻凌乱,布裙破旧,一见薛让便跪拜哭道:“民妇张氏,家住城外杨桃坡,乡绅害我夫君,占我家田,求台令做主!”

一个法吏不满道:“这也算世间罕见!”便要请她下堂。

薛让道:“既然来了,就让她说清楚。”又向少妇道,“你站起来说。”

少妇起身道:“其间多有难言之事,此处人杂,民妇顾及声名脸面,如何开口?”她虽在啼哭,目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薛让心觉蹊跷,细看那少妇,虽然木钗布衣,却容颜白皙,十指洁净,不似寻常村妇,遂向众吏道:“你们出去。”众吏听命去了。

少妇见独臂少年还坐在案边,便道:“妾请独告于薛台令。”

薛让沉下脸道:“我不避嫌吗?”

少妇一怔,只好默许。

薛让吩咐少年:“把对话记下来,一字一句不许出错。”又向少妇道,“有什么隐情,快说来。”

少妇立时收了哭态,正容道:“妾是先帝之贤妃杜若,来向薛台令求救!”

薛让心中一震,转头向少年道:“休记。”少年又把笔放下了。

薛让向少妇道:“先帝驾崩,后宫人皆在云阶寺为尼。”

杜若道:“妾正是从云阶寺逃出。”

薛让问:“为何出逃?”

杜若面露凄然之色,道:“妾怀先帝骨肉已有两月余。”

薛让终于吃了一惊。他久居沧山,不但懂酷刑,也精通医术,当即不论礼教,上前扣住杜若之腕把脉,果有喜象。他一双魈鬼般的眼睛审视这女子,杜若也坦然相迎,毫不畏惧。

薛让狐疑道:“先帝缠绵病榻一年,饮食尚不能自主,如何眷顾后宫?”

杜若道:“先帝之病自入夏后已见好转,两次临幸于妾。”

薛让回想,审讯先帝宫人时,确实说到先帝入夏后日渐康健,只不知为何,又急转直下,终于无力回天。

他又一思索,问:“你几时入的宫?”

杜若道:“四年前。”

薛让问少年:“前年,先帝身边有个内侍监曹怀方,因盗窃内库金银被治了罪,监押三年,你知不知道?”

少年回:“知道,他的供词也是我记的。”

薛让问:“如今关在哪里?”

少年道:“还关在中狱,还有一年才得出去。”

薛让道:“去提来。”少年去了,少时,领了曹怀方进来。那曹怀方在牢房已两年不出,忽然被提审,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薛让厉声道:“抬起头来!你可认得这女子?”

曹怀方抬起头,瞧了一眼杜若,惊道:“杜贤妃!你……你怎生这般模样?”

薛让不许杜若回话,又命少年带曹怀方回牢,曹怀方走到门口,转头问:“台令,我、我再关十一个月就出去了,是吧?”

薛让道:“你倒提醒了我。”曹怀方道谢去了。

薛让提过一张椅子坐下,问:“为何找我求救?”

杜若道:“妾若再居云阶寺,早晚露出破绽,母子性命难保,所以冒死逃出,前来投奔。天下虽大,能保妾身周全之地,只有沧山。”

薛让冷漠不言。

杜若道:“妾命纵不足惜,腹中孩儿却是先帝的骨肉。先帝在世时,对台令有重用之恩,如今求台令体恤垂怜,为先帝保住血脉。”

薛让心中却另有盘算:他知道卫鸯刚愎自用,而自己峭直不屈,君臣二人早晚有一场恶斗。他既为臣下,胜算便少了几分。如今得了先帝的遗腹子,或许能多一招撒手锏;只是事出突然,这撒手锏几时能用、如何出招、力道几成,他又全无头绪;何况藏人如藏火,将来若走漏风声,势必匿火自焚,身家性命都难保,所以暗自犹豫。

杜若见他不开口,苦求道:“求薛台令赐一个稳妥的去处,让孩儿免于杀身之祸、流离之苦。薛台令若有顾虑,妾此刻便立誓,当避世而居,不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少年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心生同情,劝道:“台令若放她出这个门,她母子立死无疑,先给她一个住处,成不成?”

薛让心中隐隐一动,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杜若出逃,云阶寺只怕此刻已上报龙朔宫,卫鸯也必会派人布控缉拿,她一下沧山,落网只在朝夕。杜若就此殒命事小,将来自己若被卫鸯逼到绝境,会不会后悔今夜放弃了一枚好棋?

薛让思及此,终于微微点头,绝境逢生的杜若再拜于地,凛然誓道:“台令今日救命之恩,妾将来必以命相报!”

少年带走了杜若,薛让又在炉上煮了一壶茶。他到底还心存疑虑,暗想明日须亲自去一趟云阶寺,打听寺中动静,还要去龙朔宫查查先帝的起居注。正盘算着,法吏又进门禀道:“唐相公府上派来一个家奴,请见台令。”

薛让心道:“我与唐家素无来往,半夜遣人来做什么?”口中道:“请进来。”又冷笑,“平日都说沧山似地狱,唯恐避之不及;今日倒像逛庙会似的,一拨一拨地来!”

唐家奴进了门,薛让见他神情慌乱,衣衫污损不堪,正自奇怪,家奴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唐府看门奴唐和,有状向薛台令告!”

薛让道:“起来说话。”

唐和愣了一愣,只好站起来。

薛让道:“直讲来。”

唐和道:“小奴要状告宰相唐之弥,贪污纳贿,敛财如山!”

薛让蓦然眯上了眼,眼缝中闪出一线精光,道:“若是诬告,我纵饶你性命,唐家也饶不了。”

唐和又咚地跪下,连连磕头道:“薛台令明鉴,小奴绝不是诬告!”

薛让喝道:“站起来说,不消跪!”

唐和又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沓破旧的羊皮,颤抖着呈上,道:“小奴在唐府做看门奴七年,亲见无数达官贵人前来谒见,金银珠宝车载马驮,小奴留了心,一笔笔记在账上,请薛台令过目!”

薛让不接羊皮纸,反而把唐和上上下下打量,冷笑道:“唐相公真是家教有方,看门奴也能识文断字!”

唐和道:“台令明鉴:小奴不是唐家家生奴,祖上也曾小富,因家道消乏,父亲沦为贱籍,却也曾教小奴读了几篇书。唐公正因小奴识得字,知礼数,才教小奴看门迎客。”

薛让这才接过那沓羊皮,略略一翻,已是脊背发凉。羊皮上记载了唐府多年的访客进出记录,日期、官职、姓名、礼品清单,条条分明。唐和又道:“凡遇大箱大柜搬上门,小奴借口怕藏了兵器刺客,都一一打开查看了;还有许多人隐秘忌讳,不准小奴查验,所以这名单只有少记,绝无错告!”

哐当一声,门扇开了,呼啸了一夜的山风终于袭入大堂,扑向薛让,仿佛是在向他宣战。

两日后的清晨,薛让刚起床,便有法官匆忙来报:“昨夜,中狱囚犯曹怀方暴死,法医检验一夜,未知死因!”

薛让血红的双眼冷冷一翻,道:“入了沧山,生死只在一线,祸福全由上天,非但牢中人做不得主,牢外人也无能为力。葬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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