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年便听说, 西北军中有一支浑身带刺儿的玫瑰花,今日一见,果然是花朵儿似的容貌。”裴将军满心满意地透漏着欣赏,然后自盅了一盏酒, 连头也不低地直盯着陆修, 还没吃饭就已经红光满面。
可方桌对面的陆修却冷冷淡淡地, 他正襟危坐, 眉眼中透漏着冷硬气息, 只抬眼瞧了那壮妇一眼,便继续垂眸沉默着。
“啊哈哈哈……”见场面稍冷, 姬潇节干笑了一声,又道,“咱们这一场饭局下来, 也算是认识了。陆将军,你也别光看着, 裴将军酒盏酒不多了,你倒是给裴将军倒酒啊。”
说罢,姬潇节转身对陆将军使了个眼色,眉毛像是抽搐一般上下挑动着。
陆修无法, 他施施然起身,从矮桌上端起了酒壶, 然后僵硬地趋至裴将军身侧, 为她面前的酒盏上添满了酒。
“谢陆将军。”裴将军望着近身侍奉的美人, 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吸吮着身侧阵阵传来的幽香, 然后接过了酒盏。
陆将军递过酒盏, 裴将军接过酒盏, 恰在二人送传酒盏的过程中,裴将军的手触碰到了陆将军的手。
陆修一个激灵,连忙欲缩回纤长的手指,可对面的裴将军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轻轻揉捏了一下陆修白皙的手指。
陆修一时恼怒,便也不管那酒盏如何,登时使了力气抽回手来,然后拱手道:“还请裴将军自重。”
那酒盏一下子失去了一边凭靠,立时歪扭向了一边,然后簌簌坠落,摔在了樊楼的木质地板上。
姬潇节面上强笑,然后对陆修道:“陆将军,借一步说话。”说罢,不由得分说地拽着陆修向外走去,待到了河道上高高架起的走廊,姬潇节终于停步。
从走廊的侧窗向外看,俱是来往熙熙的商贩,汴河上商船云集,一派繁盛之景。
可惜现下姬潇节无心赏景。
“老陆,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姬潇节脸上笑色全无,气急败坏地瞅着陆修,简直快要气死了。
“不怎么。”陆修淡淡地道。
“不怎么?明明是你要我介绍个靠谱些的女人,坐在这樊楼桌席上你倒拿起乔来,冷着个脸,也没个好颜色。”姬潇节摊了摊手,向内望了望独坐在桌上的裴将军。
只见裴将军倒没生气,现正在自斟自酌地吃着些酒。
“我……我就是不喜她碰我。”陆修蹭了蹭方才被摸过的手指尖,心中不知觉升腾起了一阵厌恶之情。
之前姜洛同他亲近,甚至还懒洋洋地躺在了陆修的背上,那时候陆修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只换了个人,裴将军仅仅是摸了摸他的手指,他就厌恶得不得了。
他向来厌恶急色的女人,今日这个女人急着要他的色,说不准哪日就心急火燎地急别的男人的色相。
“碰你怎么了?这以后可是要同寝同眠的,碰个手指头就这么不乐意,以后可怎么办?何况咱们都是军营出身的人,你也知道不那么讲究。”姬潇节叉起了腰,问道,“怎么,你刚来上京没几天,就学了十足十的贞洁烈夫模样,是不是还要把头蒙起来,别叫外女瞧见?”
陆修嗔怪道:“刚只才第一面,也未免太快了。可见是个急色的人。”
“世上哪有不急色的女人哪?这女人要是不对你急色,只能说明她没看上你,就算娶了你也只会把你晾在一边,教你独守空房去罢。”姬潇节说着大实话,复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裴将军已经算是不错得了,她才三十五岁就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模样不赖,看样子还喜欢你。更难得的是,她还完全符合你奇奇怪怪的要求,房内只有一两个不成器的小侍儿,没什么难缠的侧夫。”
陆修沉沉地叹了口气,垂眸不再言语。
“待你嫁过去了,凡杂小事上多多顺从她,再在房中事上满足了她,她必是对你死心塌地,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了。”姬潇节极为郑重其事地道,“听好姐姐一言劝,你就从了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甚么不满意的,真就只是受不了她碰……”陆修出声反驳,却在最后一个字时不由得怔住了。
他就这么下贱,重生了还在为姜洛守节,连别人碰他都受不了?
可谓是:身下的贞锁解开了,心里头的贞锁尚未除去。
陆修这么郁郁地想着,终是道:“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罢。”
“怎么能以后再说?”姬潇节又是不忿,她啐了一口,想要锤开陆修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又道,“你知不知道男人的青春有多宝贵?这现在媒婆市场上一天一个价,你再拖下去,像裴将军这样儿的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那个店了。”
陆修凝视窗外,只见来来往往的船只络绎不绝,但汴河岸边,唯有一个熟悉的女孩儿坐在凭栏旁的石凳上,苦恼地望着汴河的池水,仿佛在写着什么。
“陆某还有事,便先退下了。”陆修猛地拱手道,又看向屋内的裴将军,道,“裴将军那边,劳烦姬将军代我致歉,等到有时间了陆某再给她赔个不是。”
“喂喂喂?”姬潇节瞪大了眼睛,快要被气得七窍生烟,“你不会就这么走了罢?你让我怎么跟裴将军交代?”
姬潇节作势要拦住他,却被陆修灵活地躲过,却是扑了个空。
陆修垂眸,匆匆地从廊桥上下了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樊楼。
一路上烟柳画桥,风帘翠幕[1],在万家灯火的掩映下,姜洛在小角落里安静写字却是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
可陆修还是凭借多年熟悉,一眼瞧见了她。
陆修轻轻地拍了拍姜洛的背,却是将那认真用功的姜洛吓了个够呛。
姜洛原本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午时的策论,忽而背后袭来一掌,虽然厚厚的手掌带着温热,却着实吓了她一跳。
“呀,原来是陆将军。”姜洛缓过神儿来,眉眼弯弯地看着陆修,“你怎么来了?”
“与友人一同来樊楼吃个饭,恰好就看到了你。”陆修回道。
“陆将军果然交际广泛。”姜洛不禁啧啧称赞,又问,“你那个友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陆修勾唇一笑,一双狐狸眼弯出了个促狭的弧度,轻声道:“女的。”
“哦。”姜洛淡淡答道,又继续冥思苦想自己的策论了。
没有预料中的吃醋情节,陆修倒是有些意外,他轻轻地走近姜洛,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做了下来,弯腰去看她在写什么。
“你写得什么?”陆修看着姜洛,只见她在横围汴河的凭栏旁坐着,供人休憩的石桌上摊摆着笔纸,当中有一墨迹未干的宣纸。
“当年姚状元见到了桑女辛勤劳作,写下了著名的《悯桑女赋》,那我今天便来汴河看看,说不定能写出个《悯渔女赋》《悯商女赋》《悯庖女赋》……”姜洛以笔头指着汴河不远处的参差商贩,幽幽地道。
陆修不由得失笑,却又想到方才之事,收敛了笑容,赭红的唇瓣不由得说出刻薄的话儿来:“那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人家第一次写是灵光乍现,你再写不过是嚼别人吃过的东西。”
姜洛听他这样说,倒也不生气,只道:“所以我方才只是同你说着玩儿的,我们姚司学布置下来的任务是叫我们写关于这首赋的策论,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写什么呢。”
陆修点点头,不动声色。
“哎,对了,你说姚知节姚大状元是怎么想出来这么绝的诗赋的呀?”姜洛指着姚知节的殿试拓本,不由得念了起来,“春风吹蚕细如蚁,桑芽才努青鸦嘴。[2]害,我怎么写不出来?”
陆修含笑道:“陆某不通诗文,姑娘与我说岂不是对牛弹琴?”
“哎呀,你不懂我就教你呗。”姜洛指着拓本,对陆修笑道。
于是姜洛便学着姚司学那一副老气横秋的老学究模样,清了清嗓子,为陆修一句一句讲解着其中典故。
陆修在侧认真地听着,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犹自认真讲学的姜洛,看她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虽然这首《悯桑女赋》他上辈子就有幸读过,但是重活一世,能再听她煞有其事地讲解,倒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柳叶静谧地生长着,而她们的感情也在一点点地上升着。
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陆修面上仍是含笑望着姜洛,心头却流转出千百种滋味,却不知道自己内心究竟是如何了。
但就算景色的安宁静谧扰了他的心绪,他也要继续按照计划进行。
陆修听了一会儿,抬眼试探问道:“陆某只有一处不太明白,还望姜二姑娘指点一二。”
姜洛哼哼道:“我在教你知识,现在是你的老师,你这时候就不能自称‘陆某’了吧?”
陆修轻轻抚摸着纸张,从善如流道:“门生说错了,都是姜老师教得好。”
姜洛这才笑出声来,轻声道:“问吧,姜老师我一定知无不言。”
陆修问:“这一首《悯桑女赋》花了大篇幅细细描述采桑的过程,可是据门生所知,采桑丝织之业只有南方才最发达,上京并没有多少养蚕人,桑叶更是少见。”
陆修不由得再添了一句,试探问道:“那姚知节姚壮元可是上京人士,听说从小就没有出过上京,怎么会对采桑养蚕之业这么熟悉呢?”
姜洛心中一动,不由得面色凝重。
陆将军这番话,一下子提起了她早就埋藏在心底的疑惑。
但她仍是道:“上京也并非没有采桑的,只不过少一些罢了。”
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有点疑惑——
通读全文后,任何人闭上眼都是一派白墙灰瓦,满城风絮的烟雨江南。
姜洛侧过脸去,横趴在凉凉的石桌上,静静地看着桌前流动的汴河活水,只见那河水清澈见底,偶尔可见红白锦鲤游荡于其间。
“姜老师被我问倒了,答不出了。”陆修亦随着姜洛卧在石桌上,坏心地正对着姜洛,挡住了姜洛看鱼的视线,一双狐狸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姜洛。
姜洛被阻挡了视线,一下子只能看到陆修的脸,只见月上柳梢,在昏暗的视线下,陆修脸上的肌肤一副冷冷白白的样子,更显得白皙如玉,朱唇在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
姜洛一时看得痴了,怔怔地看着陆修。
陆修却适时扬起了头,看着天色,轻声道:“时辰不早了,陆某该走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了?”姜洛不无遗憾地道,她轻轻地拉住了陆修的手,轻声道,“不许走!”
陆修蓦地一下子就笑了,看着姜洛使劲拉着他手的模样,眸间神色晦暗难明。
上一辈子他求而不得,努力邀宠,姜洛也对他弃如敝履;这一世,他只不过稍加勾引,姜洛便爱得不得了,仿佛离不开他了一般。
“时候不早了,难道姜二姑娘要与陆某一起在汴河上睡觉不成?”陆修刮了刮姜洛的鼻子,颇为不舍地道。
“再等一会儿嘛,我说好了今晚就作出策论来。”姜洛一双明亮的眼睛笑望着陆修,口中喃喃自语道,“到时候我作好了,还可以给你念出来。我不想离开你。”
“等到洛洛作成了策论,估计已经宵禁了。不过倒是有一个法子,陆某可与姑娘今晚在一起。”陆修微微一笑,面色浮现出醉人的红晕。
“什么法子?”姜洛听了,问道。
“今夜姑娘不若宿在陆某这里,此夜你我便可永不相离。”陆修抚了抚姜洛额头上垂下来的几缕垂髫,语带邀请的意味,他高大的身体紧紧贴在姜洛的胸口,垂头认真地看着姜洛。
“啊?”姜洛听了,颇为讶异地看了陆修一眼,似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一种法子,“我姐姐倒是不拘束我出去,但是你那里可有我睡的床?”
“姜二姑娘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一张床可以两人睡下。”陆修声音听起来磁性而又魅惑,轻声道,“姜二姑娘去了,只须睡陆某的榻上便可了。”
“我睡相不好,真要去了陆将军你可别介意。”姜洛嘿嘿一笑,便应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今晚我写完策论就一起睡。”
陆修含笑一边替姜洛收拾了旁边散乱一团的笔墨,一边应道:“好,那姑娘现下就收拾收拾过来吧。”
姜洛点了点头,便将手中的策论团成一束,塞入了随行带来的布包袱中。然后她将布包袱斜挎在身上,对身后跟着的李大娘道:“我今晚要去陆将军府上,今晚就不回去了,你回去通禀一声罢。”
李大娘从后侧走到石凳旁,听到姜洛这番话,不由得一愣:“啊这……”
姜洛问道:“怎么了?”
李大娘垂头道:“这仿佛不大好……”
“哪里不好了?等我作完了策论,就能直接念给陆将军听了呀。”姜洛连忙分辨道。
李大娘面露难色,但她略想了想自己的身份,便拱手道:“那下奴便回去给大姑娘复命去了。”
姜洛点了点头,目送李大娘走着回去了。
姜府正厅内,姜夕随意翻了翻案牍上的文书,便心情愉悦地命人点了熏香,正欲更衣睡下,只听门外匆匆来报。
“大姑娘,二姑娘说今夜不回了。”李大娘拱手,急急地道,“她说她要宿在陆将军府上,下奴再怎么也只是个奴婢,当面不敢劝,现下向大姑娘请示一番。”
“陆将军?”姜夕本是怡然自得的,听到陆将军的名号,只问,“哪个陆将军?难道是曾任西北军副将,前几年被调去了江南道的陆将军?”
“下奴不知道这许多,只知道是个男将军。”李大娘满脸大汗,又重点强调了一遍,道,“是个男的。”
姜夕听了,本有三分喜色,却又添作了五分,她笑道:“陆将军邀女人过夜,是他不守夫道,关我们家纯情无辜的洛洛什么事?”
“啊这……”李大娘听了姜夕的话,一下子吃了一惊。
“陆将军这么上赶着来,损失也是他自己的,反正无论如何我们家洛洛不吃亏。”姜夕笑道,“不过若是他想正大光明地进我们姜家的门楣,那却是不能了。”
“这不是平白无故毁了陆将军的名节?”李大娘不无担忧,“洛洛这孩子还小,心性未定,还什么都不懂……为何要平白担了这个责任?若是真是毁了陆将军,她这辈子都会愧疚的。”
“那便一顶小轿子把他接过来,给我们洛洛做侧夫。”姜夕这样想着,又道,“凭他手中的军衔,倒也算划算了。”
李大娘呆愣地看着姜夕,内心思忖:那陆将军也很明显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自己有军衔傍身,若是给姜洛做侧也必不安分顺从。
这不又给将来二姑娘的正夫增加麻烦么?哪个世家男子摊上这么个贵侍,就有得热闹可看咯。
想到这里,李大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们这些世家女人就是麻烦,整日联姻来联姻去,正侧夫婿之间表面称兄道弟,背后却斗得如同乌眼鸡一般。
哪比得上乡下女人团聚在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好呢?
而另一边,陆修与姜洛一齐走着回到了宣平坊。
陆宅内房舍不多,前院只作书房休憩待客之用,并不曾真的住人;而后院则住满了同陆修一齐来上京的军中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