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屋外窸窣声响, 陆修便匆匆仰面躺在榻上,佯装酣睡,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好。
温热的气息直扑在他的脖颈上,引人阵阵发痒, 轻轻提醒着他姜洛近在咫尺。
陆修的睫毛轻轻颤动, 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这小丫头惯会轻薄他, 没事就对他动手动脚的。
她才这个年纪, 尚未知人事就天然地爱与男人亲近, 可见是个天生天养的色胚。
他正这般想着,却听姜洛讶异地悄声道:“咦, 真的睡着了?”
话声未落,陆修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腿上搭着的绛纱春蚕被一把被拽走了,而后又轻柔地由上及下盖在陆修全身。
姜洛为陆修盖好了被子, 轻轻地掖好了被角,便又蹑手蹑脚地原路折返, 从门庭出了去,轻手轻脚地将门虚掩。
“原来陆将军真的在睡觉呀,我差点儿就把他吵醒了。”姜洛转身对苏氏小声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侍身方才第一句说得就是这个呀, 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苏氏道。
“我还以为你跟我说着玩儿呢。”姜洛面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又问, “陆将军是每夜都点着灯睡觉么?怎么都睡下了还不关灯?”
“侍身已经离开军中多年, 陆将军现下的习惯侍身倒不是很清楚了, 或许是如此罢。”苏氏回想起军旅岁月, 倒是没听说过陆将军有这习惯呐。
军中苦寒, 哪里能有蜡烛成夜燃着?
更何况火的光亮会招引敌军注意, 行军时就连灶台都常用冷灶。
“这就奇怪了,他昨天睡下的时候还是熄了灯的。”姜洛忽而想起昨晚上来,倒也没见他有这个癖好。
“昨天晚上睡下?”苏氏听了,不由得蹙眉道,“姑娘慎言,再如何我们陆将军也是未嫁过人的身子,这话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
他在军中同陆将军相处过几年,确知他为人清白,心里头还是有底线的。
以他对陆将军的了解,就算再如何同姜洛亲近,也不会贸然把身子给她。
姜洛瞪大了眼睛,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却不料卧房虚掩的门扉恍然中开,一双温热干燥的双手轻轻地搭在了姜洛肩膀上。
陆修高大的身形站在姜洛身后,修长的臂展一伸,便轻松地环住了姜洛整个肩部,而宽阔的胸膛则紧紧地贴在姜洛的背上。
“洛洛,怎么这么晚才来?”富有磁性的声音充斥着寂静的夜,陆修低低地唤了一声,头轻轻地歪在姜洛肩膀上,一双勾人的狐狸眼侧望着她。
姜洛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而对面看到这一幕的苏氏却是惊了。
他记忆中的陆将军清高自许,像是一株高不可攀、不可亵玩的天山雪莲一般,仿佛凡夫俗子看了他一眼都是亵渎;而现下他的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身下,像是滑亮的缎子一般,紧紧地贴着眼前这个女人,眼间眉梢俱是带着熟透了的风情。
那姿势,那作态,那熟稔而大大方方不遮掩的调情,都已经不像是个处子的样子了。
“啊……这……”苏氏犹豫逡巡了半晌,不敢再去抬头看陆修了。
“怎么了,什么事?”陆修一眼勘破了苏氏的想法,却只是勾唇一笑,佯装不知。
重活一世,虽然他胸前还有一枚朱红色的守宫砂,可心理上早就不是个处子了——
上辈子他做了十几年人夫,也不知同姜洛做过多少次,身上每寸肌肤都被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开发过了。
寻常男儿怕羞,潜意识里觉得那件事脏得很,可他并不这么想,纵情享受着鱼水之欢。
“没……没什么,在下告退。”苏氏僵硬地抬起了腿,登时便拱手告退。
陆修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劝拦他,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问了一遍姜洛:“洛洛,怎么这么晚才来?”
“中午有事耽搁了。”姜洛嘿嘿一笑,却没有具体说什么事,转而问,“你怎么醒了,是我刚才吵到你了么?”
陆修微微眯起了眼,墨色瞳仁紧紧盯着她看——
陆修很清楚姜洛的脾气,若是面对足够信任的人,就会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将她遇到的所有事情说出来。
可现在她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就开始转移话题。
自己这几日俯首讨好,却还是没有获得她足够的信任。
陆修眸色转冷,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姜二姑娘不回自己府上,到我这未嫁人的府上做什么?”
“陆将军,我想学骑马!”姜洛抬起头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他看,“你明天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好呀,这是好事。”陆修道,“既然洛洛想学,那不如随陆某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现在就去吗?”姜洛问。
“那地方你只能晚上去。”陆修的声音醇厚,像是酿了经年的桂花酿一般醉人。
姜洛听了,却是称奇:究竟是什么地方,只能晚上去呢?
只见陆修自去陆府的马厩里头牵引了那匹玉罗骢,仍像上次那样将她抱上了马,在后方支撑着她,然后道:“这次你来掌握缰绳。”
姜洛跃跃欲试接过缰绳,然后问:“这缰绳怎么用?”
“每匹马的性情都不尽相同,我这匹玉罗骢性情烈一些,得轻轻地托住了缰绳,别让它难受。待转向时候也要用力些。”陆修轻声嘱咐着,一边又道,“这种事情还须人马相合,彼此熟悉了才好,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的。”
“那我要是控制不住它怎么办?”姜洛不禁垂头看了看玉罗骢锃亮的棕红色鬃毛,不禁有些担心。
这要是摔下去了,恐是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不用担心这个。”陆修宽阔的肩膀轻轻贴住了姜洛,素手轻轻握住了姜洛的手腕,把她手腕往外轻轻拉提了一下,那缰绳也随之稍稍向外,“看好了,往外一提玉罗骢就知道起步了。”
果然,玉罗骢仿佛通人性一般,扬起两只前蹄,便一溜烟向前奔去。
“这也太方便了!要是我学会了骑马,就能自己偷溜出太学,骑着去东市逛了。”姜洛见了,谓之神奇,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漾出了欣喜之情。
身后的陆修眸间也不自觉染上了半分笑意。
这辈子的姜洛仍旧那么贪玩。
她们一路骑着玉罗骢,趁着月色悄悄从府宅后门溜出去,往不远处的营帐奔去。
已达宵禁之时,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驻扎的营帐旁还有些烟火气,几个醉醺醺的军士在营帐附近的道旁闲逛。
宵禁对宅邸商铺具有管束作用,但却并不管营帐之内事。
陆修牵引着玉罗骢,疾驰在路上,就在快到关卡稽查之所时,陆修将自己身上的衣料蒙到姜洛头上,悄悄掩住了她的身形。
巡守之人也未细看,只见了陆修身下赫赫有名的汗血马,双手抱拳以示敬意,并未注意到姜洛的存在。
马蹄踢踏,很快奔入了营帐内。二人就这样顺利地进入了军帐,姜洛逐渐从陆修的长袍内钻出来,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军营的世界。
只见在棕褐色的泥地上,整齐地排列着一座座军帐,淡黄色的油布作顶,架起一个个三角形状的帐子,中间开了个口子以作出入之用。
周围所有的军帐都是淡黄色的,就连枢密机要的中军帐也不例外。
但姜洛眼尖地发现了侧角一处帐子的颜色却不一样,红绸制成的帐子被夏风徐徐吹动,给严整纪明的军营平添了几分旖旎之风。
“那里是什么地方?”姜洛一手拽拉着陆修的衣裳,一手指着红帐子,不由得问道,“为什么只有那里的帐子是红的,别的都是黄白的?”
陆修顺着姜洛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就避嫌一般缩回了视线,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污了他的眼睛。
红帐是军营中取乐的地方,里头关押着敌国年轻的男俘,算是对兵卒获胜的一种奖赏。
军中常年孤独苦闷,红帐是兵卒唯一的消遣,因此在军营中可谓是必不可少,已经是军中生活的一部分。也因此,即便此处驻军位于繁华富庶的上京,也仍是按照规矩建了一处红帐。
“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问的也不能问。”陆修面上显现出微微薄怒,他将缰绳重新递还到了姜洛手中,厉声吓唬她,“这里可是军帐,里头都是机密要务,怎么能同你说呢?”
“哦。”姜洛立时噤声,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自己知道了什么机密,被凶巴巴的陆将军就地正法。
“你没来过军营中么?”陆修见把她吓唬住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徐徐问她。
“没有。”姜洛诚实地答道。
“你娘好歹也曾是军马大司令,怎么你连军营都没来过?”陆修一边盯着姜洛手中的缰绳,恐她力道使不好,一边问道,“你娘没带你去过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从我出生起,我娘就离开了军营,转而在金陵经营产业。”姜洛回道,“我还没见过我娘英姿飒爽、手挽弓箭的样子呢。”
“我见过。”陆修却答道。
“那她是什么样儿的呀?”姜洛问道。
“她是我平生所见,最杰出的将军。”陆修微微凝眸,似是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姜夫人从戎的时候。
那时候,姜夫人已经是大周首屈一指的将军,她战功赫赫,一辈子南征北战,几乎为大周打下了整个南方。因她姓姜,叫姜将军第一二字叠音,听上去不大好听,大家都改唤她姜夫人。
陆将军给她娘这么高的评价,姜洛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洋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娘最厉害了!”
“陆某能有幸得她指点、提拔,也算是因缘际会了。”陆修垂眸,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他能重回十六七年前,告诉七八岁的自己,那位让敌人闻风丧胆、威风赫赫的姜夫人将会成为他的岳母,他一定千百个不敢相信。
可是事情就是机缘巧合地发生了,并且不为所动地越走越歪。
二人并未成为想象中的佳偶天成,只是在最初有几分短暂的甜蜜,然后那份婚姻就迅速枯萎,迅速破碎不堪了。
陆修冷哼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姜洛的手,将缰绳稍稍拉紧,玉罗骢便灵巧地徐行了几步,缓缓地停在了营帐东南角的马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