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1 / 2)

“张之焕?!”

天晴忘了自己口含菜肴,忍不住出声惊呼,身边一众女眷都转过脸来。除了皇帝和惠妃能看到她在处,朱棣认得她的叫喊,其他各人隐隐似听到一声,却都觉得未免不合情理,正道大概是自己听错,张恩灵却声音高了高问:“徐娘娘说什么?”

此时天晴深悔冲动,但再掩饰反而做作,反正她是不讲礼仪的“蛮女”,索性囫囵咽下笋肉,从屏后疾步而出,伸着筷子向那“古代士聪”指道——

“你就是翰林院的张之焕吧!”

张之焕顺着声音把目光转掠过去。

说话的女子虽是人妇装扮,看上去却比他还小几岁。晶眸闪亮澄澈,双颊粉染湘妃,神色中有如火如炎的激动和欢喜,直扑他面而来。他一时如坠蒙雾深谷,不明所以,又心跳不止。

张之焕朝她恭整一礼:“下官人微名薄,能得玉耳垂闻,惶恐之至!”

果然没错!他是士聪的祖先!不过他样貌和六百年后的士聪如此相像,讲话却谦辞逊语,迂腐老成,表情更是拘束踧踖得有些可爱。天晴看着他,竟连紧张和忐忑都忘了,以筷掩面,扑哧一笑。

“天晴,你之前就见过张卿?”皇帝奇道。

“回皇上,臣女没见过~但上次听义兄义父说了一句,皇上的翰林院有位叫张什么之焕的,年轻有为,想来就该是他了吧?”

太孙想把两人拉拢一起的心思,皇帝是知道的,也不反对。允炆不是他,单凭自己绝使不出霹雳手段,如果最信得过最有才干的文武新贵能精诚合作,对他确是难得的助力——否则凭他这般柔弱,要制衡统御实在有些勉强。

皇帝很快想了明白,笑道:“这丫头,不光耳朵尖,眼力也不错。不过张卿到底是朕钦点的翰林院士,给你这么跳出来,指指戳戳的,像什么样子!”

天晴小小吐了吐俏舌:“臣女又逾了规矩,臣女知错了。皇上胸怀宽广,仁爱仁慈,就再饶臣女一回罢!”说时边合起手低着头,边巴巴抬眼望向皇帝,双唇翼翼抿着,眸中光芒百转。

皇帝根本无心责怪,不过逗逗她而已,她一装可怜一撒娇,愈加显得可爱,和看到他就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的公主们相比,反更让他父爱横溢。

“你总是这么犯错,光饶不罚,怎么记得住好?”

“那……皇上罚归罚,别罚太重了吧……”天晴见他有意逗弄,便如他所愿继续“哀求”。

“好,那朕就罚你……献舞一曲!你是苗族女儿,必是能歌善舞的了,这罚得不重吧?”

天晴一愣,苗族舞?她做不到啊……难道要把花山节那套黑怕跳出来么?不合适吧……

“不重不重,太轻了才是!献舞对臣女来说,还不和吃饭一样简单?臣女虽然怕受罚,可也不能占皇上的便宜呀!说来臣女北上之前,学过几天的笙箫,虽然时间不长,但自认技艺尚可,如若皇上不嫌弃,一会儿由臣女演奏一曲,皇上品评高低可好?”

她素知皇帝喜欢听曲看戏,既然跳不了舞,就吹个乐吧~反正她在家也吹着玩给爹听,总不能扫了皇帝陛下的兴是不是。

皇帝果然新奇:“哦?那朕要听听了。”

“皇上,儿臣觍颜,请与徐娘娘合奏!”

朱权手中杯子一顿,要不是考虑到场合,简直要跳起惊呼:“张恩灵!你做什么!”

张恩灵已从屏后站起,向着丹陛礼道:“儿臣三岁学琴,最善筝弦,平时只用来闺中自娱。今日机会难得,儿臣斗胆献丑,甘为徐娘娘绿叶,聊博诸君一笑。”

天晴心想,这丫头啥意思,是要跟我比么?好啊,本姐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能怕你不成?

“朕准了。宁王妃就同燕王府徐氏合奏一曲。着教坊司伶人,上殿伴舞。”皇帝大袖一挥,又笑眯眯看向天晴,“恩灵说三岁练琴,你说才学了几个月,天晴,待会儿你可要输得难看喽!”

天晴假装嘟起嘴。“皇上怎好这般小瞧人呢?臣女技艺虽不如人,操行还是有的,难得今天大家这么热闹,臣女就是陪衬一番宁王妃,心里也高兴得很,哪里就难看了?”

“哈哈哈!好好~是朕小瞧你了,你雅人雅量,不让须眉!”

张之焕也不知为什么他来找皇太孙禀告政事会演变成两位娘娘的斗琴,正打算告退,皇帝却突然点他的名,问起了大诰更改的事。张之焕只好快速简短地说完,正以为自己可以走了,皇帝又接连问了三四个问题,期间还和太孙讨论起来,张之焕只得一直候着听命。

好不容易都回完了,宫内教坊司众舞伶也到了。张之焕都没来得及再张口,就被皇帝一句话按上了家宴坐席。

刘川宣了舞伶进来。天晴和恩灵也各自拿到了乐器,试音摆弄。

“王妃娘娘,天晴学艺时日短浅,会的曲子不多,能否请娘娘配合天晴,演一首《春江花月夜》呢?”

“恩灵虽然才疏,但好在什么曲子都会一些。徐娘娘说演什么,那就演什么好了。”

天晴刚轻指弹落起了调,张恩灵便一阵急扫怒勾合进。本该暖风淡荡、迤逦悠扬的曲子,硬被两人演绎得音韵奇谲,剑拔弩张。虽说也别有一番滋味,却苦了那群伶人,无所适从又不能停舞,全不知该呈现怎样的风情,一曲下来,纷纷香汗淋漓。皇帝倒是没见过这种表演,看得乐不可支,末了竟鼓起掌来。

“好好好!恩灵的筝弦果然了得,指法老道。天晴虽是初学,较之恩灵,吹奏略显青涩,不过浑然大家风度,假以时日,定可成一代名师了!”

“皇上这么夸臣女,可教臣女背后压力比山还大!万一练来练去都成不了名师,岂不是给皇上丢脸了?”

“哟~夸你都不好,你宁可朕骂你好了?”

“汉人有话说嘛,‘打是亲骂是爱’,不论皇上说什么,都是对臣女的疼爱~当然好了!臣女一定牢记在心,终身都受用不尽呢!”

他们一老一少又在殿内唱起双簧,一个说尽肉麻话,一个听得笑哈哈。旁边人看着眼前一幕,却是各怀各的心声。其中最为嗟叹的,却要数张之焕了。

他第一眼见到天晴,便知她应是某位皇子宗室的女眷,不成想居然是太孙最为忌惮的燕王。他的王妃四年前过世,这位徐娘娘自然该是他的妾室。

在他的印象里,朱棣这样毫无破绽的人,绝不可能贪恋女色,更不可能把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妾蛮姬带到皇城御前……

可这徐娘娘,似乎确非等闲。虽然张之焕十余年来一心苦读求名,绝没时间倚红偎翠,却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能够摄人心魂,并非只因容貌姣美的缘故。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她十分特别,非常特别……

头绪起浮沉渐之间,张之焕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什么,立刻止住遐思,心仍纷纷乱跳。视线随意游开,恰然接住天晴与皇上语笑间朝这里投来的一瞥,迅如惊鸿,却又流光万万……

他如遭电掣雷击,慌乱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一眼,吐纳呼吸,但求自己能回复正常。脑海中,却有声音挥而不去。

“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是他的妃子呢?”

张恩灵露了一手,却没得多少夸奖,难免失望,归座时忍不住暗暗瞪了“假想敌”一眼,心中五味翻腾。

此时郭惠妃也回到了女宾席座首,柔柔向二人笑道:“别光演不吃,吹弹耗心费力,这是御膳房的名品斑鱼肝肺汤,最是补气的。你们两个孩子快趁热喝了吧!”

“嗯……谢惠妃娘娘,我不大爱喝鱼汤。”张恩灵兀自想着事,答应得心不在焉。

郭惠妃轻轻皱了皱眉,只觉她如此未免无礼。这是橞儿最爱喝的汤,却只有江南能喝得。难得把他从宣府盼回来,为此郭惠妃提前嘱咐了膳房,一定要用最好的太湖肥斑,用老母鸡汤慢煨细熬两个半时辰再出锅。

做母亲的大都这个心思,总觉得自己精心为孩子预备的,那必是好的,孩子该喜欢,别人也都该喜欢,不成想会遭这样直白拒绝,自然大感无味。

“这样美味的河鲜,在北边哪里吃得到呀!王妃娘娘真不喝吗?不喝不要浪费,给我喝吧!”不等张恩灵接话,天晴就顺过她的汤盅捧在手里,咕咚咕咚仰面干尽。

她方才在御前说得口干舌燥,马屁还要拍得不露声色一气呵成,那才真叫耗心费力呢!

……

是晚张之焕被迫遵命,挨挨混在一群皇亲宝眷之中领宴,各种拘束,饮食无味,不提也罢。好容易捱到结束,他暗喟一声,终于得以向皇上和太孙殿下告退,却听得有人欢声叫他:“张大人~张大人~张大人留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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