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2 / 2)

张之焕胸中陡然一震,回过头去,见正是那位燕王府的徐氏,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再行一礼,恭敬道:“未知徐娘娘有何吩咐?”

“张大人今夜可当值?要留宿在皇城中吗?”

“回娘娘,下官今天不当值,不必夜宿翰林院。”

“那你也要出宫回家去了?你家住在哪呀?”

“寒舍……寒舍在皇城西边存义坊。”

“存义坊?好像来时见到过,回去应该也会经过的,我们送你一段吧~殿下,可以么?”

这是做什么?张之焕满心疑窦,只能望向太孙,却见朱允炆微笑点了点头,似在说“不妨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呃……下官……”张之焕仍觉得有些不安,一颗心莫名乱跳。

朱棣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笑得温和:“本就顺路,举手之劳而已。张翰林若是嫌鄙车慢马驽,那却是不敢强邀了。”

“不敢,不敢……”张之焕忙道,“谢殿下和娘娘美意,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路轿行到西华门,花姣等人早已提着明角灯等候在此,见天晴抢先跳下轿子走到大车前站定,回头似在等着谁,身后除了王爷,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年轻男子,心中不禁大奇。

“张翰林这般文士,不似我等粗武之人,还是坐车更稳妥。”朱棣微笑道。

“嗯嗯,进去坐吧张大人~”天晴想着这家伙今天倒大方,管他是不是别有所图,反正有她保驾护航,伸手将张之焕便往车中引,心里略略有些疑问——这样合规矩吗?

这样当然不合规矩。张之焕苦笑拱手:“殿下取笑了。下官骑术虽劣,尚能控缰。”

朱棣举手一招,立刻有护卫从骑翻身下马上来行礼。“良驹都须留用边防,此次只带了几匹劣马来京,不过胜在耐力好些,委屈张大人将就了。”

不等张之焕答话,天晴叫道:“殿下,我也要骑马!吃得饱了,正好运动一下消消食。”

朱棣顷刻怒意飙发——那你走回去啊!脸上却笑:“好,随你高兴。”

朱棣坐进车中,两人并辔骑在马上,倒似在为他在前开道。周围侍卫从属分列,无不秩序井然。

此时一更打过,天色昏暗。京城暮鼓夜禁颇严,为此道上几已看不见什么人头。长街悄寂,唯余沿途楼宅里灯火点点,仿佛在安静目送着这队车马的缓然流动。车外对话就这么一句一句传进朱棣耳中。

“张大人是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何人呀?有没有兄弟姐妹?”

“下官本是台州府宁海县人,乃家中独子,双亲早故,自幼时便于恩师门下学读。”

“自幼是多幼?张大人师从的又是哪位高士?”

“嗯……是下官八岁时。家师缑城正学先生,方老师。”

张之焕原道这一路该是燕王来同他套话,不知道为何反倒是这位娘娘不停搭讪,只能据实回答,却也不敢多说,神经一直戒备着,生怕哪句一不小心说错,便会坠入榖中;可待看到天晴神情天真,又猜测或者这位娘娘蛮乡长大,天性活泼,是真的对中原风土人物充满好奇吧……这么一想,张之焕心情登松,甚至觉得能有机会和她说话谈天,也是件开心之事。

但此刻的天晴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正学先生方老师,那就是方孝孺了?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如果张之焕八岁就到了方家,吃他们住他们,说是养子都够格了!诛十族,他逃得掉吗??

“呵呵方老师大名在外,怪不得能教出张大人这样的高徒了。张大人既然高中,便算是出师了吧?如今来应天当了京官,又是天子近臣,他老人家在宁海一定也觉得面上有光了。”

张之焕笑了笑:“老师如今也在京师,就和下官同住在存义坊。”

啥?那他已经是太孙的宾幕了?这师徒俩还住一起,用不用这么秤不离砣啊!啊啊啊割都割不开啊!

不过既然士聪后来能顺利出生,说明张之焕应该逃过了此劫吧!要是这样最好,无论如何,好坏还有她在。真的不行,也只能忍痛割爱,用半成宝藏跟朱棣换他一条小命了。为了士聪,总得让这位张大人顺顺利利开枝散叶才行。

“诶?张大人娶妻了没有?”

“下官……还未婚娶。”

他年纪和士聪差不多,那起码也有二十多了。这里可是十四世纪呀!“为什么还不娶妻呢?”

“嗯……下官未承恩师做主,亦不敢耽误良家闺秀。”

“怎么能算耽误呢?以大人这样的人品……”话未说完,天晴心里一个咯噔,莫非是难言之隐?影响生孩子么?立刻半忧半急问道,“莫不是身上有什么不好?生病并不是丢人的事,我也算个大夫,要不要我帮忙看看?”

这句话说得张之焕几乎跌下马去,朱棣则在车里几乎喷出一口水来。

人家讨没讨老婆你管得着吗?!人家有没有隐疾又干你屁事?!

张之焕勉力扶住,心道,难道她是在找机会想对他市恩,好让燕王拉拢他么?可看看周围场合,若她不是真的天性烂漫口无遮拦,那便是得燕王授意,存心羞辱于他了——可羞辱他,对燕王又有什么好处?

他实在搞不明白。

“不必了,谢娘娘好意。”张之焕轻轻回了几字,之后任凭天晴怎样引弄,只是微笑,再不多说了。

朱棣都听在耳中,心想这姓张的小子果然是个有城府的,蠢丫头自己把天聊死,他再缄默,只要不翻脸失礼,旁人便不足为怪。

天晴此时也知自己太怕士聪生不出来(?),情急下说错了话,便开始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琐事,自己滔滔讲述,也不要张之焕应答,就这么一直到了存义坊街口。

“敝宅已到,不能再劳殿下相送。多谢殿下慨借宝驹。”张之焕翻下马来,向着车门一礼。这次道谢道别,竟全将天晴撇除开了。

从人掀开帘门,朱棣朗然一笑:“区区小事,何足言谢。”

张之焕原以为这一路闲谈无功,他该会想要再挽留一叙,至少也说两句试探的言语,揣摩一下太孙最近的心意,哪知他爽快就命车驾御手继续行路。这对夫妇行事,当真莫名其妙。

“张大人——”

张之焕正疑惑,听天晴在马上唤他,只得又回身站定。

原是天晴见他对她不理不睬,神气像极了跟她吵完架的士聪,心中忽然焦急,知道自己刚刚必是得罪了他,大声喊道:“我念书不多,有时说话词不达意的,绝不是有意冒犯,你可别见怪呀!”

数十盏角灯辉映间,只见她的一双大眼睛澄光熠熠,满脸哀恳神色。张之焕心中一动,不知觉已经点了点头。

天晴的脸上忽而绽放出释然笑容,就是在御前,她也没有这样笑过。淑女讲究“笑莫露齿”,她却笑得那样无遮无拦,如皓皖当空,灿烂无边,似能将这黑夜都点亮。

“明月相照彩云归……”

张之焕忽觉刚刚席间喝过的酒气上涌,头脑一阵如迷醺醉,怔怔不知所对。恍然间回神,他猛地躬身一揖,低头回转,大步踏进了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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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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