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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染是与非 怎料事与愿违(1 / 2)

“娘娘,该上路了。”

金陵的夏秋总是多雨,淅淅沥沥,如秦淮歌女绵软的浅唱,随风吹柳摆,不分昼夜,萦荡不绝。每当这样的时节,郭美筠总会想起许多年之前的那一日。

“你就是筠娘?”

那年她只有五岁,瞒着爹娘兄长偷偷去荷花池玩。待她赤着脚丫,吭哧哼哧从小木船爬上岸,怀中抱着一大捧刚刚采下的莲蓬,却被人一声叫住。她慌张抬头,眼前的人打着油纸伞,在泛青的日光中笑得温柔。她以为他要捉她回家,他却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摩她的头心。

“莲子芯苦,记得要摘了吃。”

她点点头,知道他秀英姐姐的丈夫,于是怯怯地唤他姐夫。

没过多久,爹娘走了,哥哥们也走了。

郭家凋零无人,她成了孤女。

七岁的她一身素麻,独自跪在清冷的灵堂里发呆。直到姐姐来了,她扑到姐姐怀中,仰面问她:“三哥哥他,真是被姐夫杀的吗?”姐姐不住摇头,紧抱着她流泪。

“筠娘,这话与谁都不能说起!姐姐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她没有食言,和姐夫一起将她照料长大,吃穿用度,比过去只增不减。当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一日,她听到从来说话都不大声的姐姐,在与姐夫争吵——为了她久悬未决的婚事。她听得全身冰凉,待姐夫走了,才茫然走出屏风,跪倒在姐姐面前。

“……我、我也要嫁给姐夫吗?”

姐姐脸色苍白,握起她的手。“筠娘,别怕。不管你嫁给谁,姐姐都会一直护着你!”

她最终成了姐夫的新娘,成了他的妃。她听到人们议论,他娶她,只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让接管郭家的军权变得顺理成章——和那日她所听到的争吵一样。

她把那些话深藏在心底,只有风来时才翻起微微埃尘,却从不敢让它生根发芽。她反复对自己说,他一直待她很好很好,无论儿时还是现在,无论姐姐身前身后。

她为他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所有人都艳羡。

“郭惠妃独得恩宠啊!”

“郭惠妃真是好福气~”

“这宫中除了皇后娘娘,陛下最看重的就是郭惠妃了!”

是啊,她多么幸运。美艳不及阇妃,清雅不及龚妃,贤德不及李淑妃,家世不及郭宁妃——可她,却活得比她们都完满。

就如同儿时她亲手摘下的那些莲子一样,圆满纯白。

尊贵荣华,儿女成群。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怎么能奢求更多呢?

过去的事,再不必追究。

“以前……我一直觉得,姐姐的命苦。和陛下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太平日子没过几年,就早早地去了,只留下了两个女儿。她为这朱家的江山,能做的都做了,能给的都给了,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现在才发现,姐姐不是命苦,是命好。要不是这样,陛下也不能对她那么放心,那么珍爱了。”郭惠妃望着万安宫外暗似末路的夤夜,自言自语。晨星被掩在厚密的乌云之后,不见一点光熹。

“你说,他爱她吗?我猜,一定很爱吧!可比不过他爱他的江山,比不过他爱他自己。其实,姐姐都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可我始终没姐姐那般聪明……我一直以为,经过这么多事,经过这么多年,他一定会变的。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偏偏我们陛下的心,比铁石还要硬呢!呵呵~呵呵呵呵……”

尚宫陈未木然站在廊前宫灯投下的一片狭长的黑影里,沉默也如同一个影子。

“后来,你有没有将桂儿的事,告诉陛下呢?”郭美筠忽而道。

“娘娘明鉴。先帝最重子嗣,绝不会伤害天家骨肉。”陈未的声线平稳如无风的湖面,不夹一丝涟漪。

“是啊……可惜,他已经是先帝,再也护不了他们周全了。” 郭美筠的目光自窗外转过,静静落在陈未的脸上,“陈尚宫,这些年里,六宫诸事,全赖有你帮衬。若是我们真攒下过一点情分,还请你替我……多多看护我的五个孩儿。”

“臣当竭心尽力,不负娘娘所托。”

郭美筠嘴角忽浮起一弧温浅的笑,如此刻的雾雨一样暝曚。

她转身踏上了绣凳,伸手抚摸那一段冰滑如玉的丝绫。站在轮回般的雪白圈结之前,她喁喁着。

“爹……娘……小时候我说过,想像几个哥哥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你们都笑话我,说我不懂做女儿家的好,有父亲,有长兄,有姐姐,待以后出嫁了,还有丈夫儿子可以依靠……呵!可看看我啊,我啊,曾经有父,有兄,有丈夫,也有儿子……最后,却落得这样收场,呵呵……还真是个笑话呢……下辈子投胎,就做个男儿吧!起码生死荣辱,自己说了算。谁,都不必依靠。”

绣凳应声而倒。她的身体在湿漉的夜风中打转,如廊前那盏被吹摇欲坠的宫灯,辗转迷晃,不知东西。

陈未垂下眼睫,目光仿佛也融化在了地上那个飘飘荡荡的影子里。殿外隐隐传来呼号的哭泣,如风似诉。陈未心中忽地一酸,不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奉先帝遗旨,为郭惠妃娘娘收敛,入葬孝陵东。”

……

北平燕王府。

“皇上已经?”天晴未料到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在清源县还觉得绝不可能的事,就这样成了现实。

花姣点点头:“是。你失踪之后不久,王爷就收到了宫里的密报,说皇上驾崩了。看意思,新帝并不想各位叔父这么快知道。为此,王爷是借口述报清剿白莲教之务,启程赴的京。”

“是了……皇上已经驾崩,就没人会问他擅离藩领之罪。只要他说在半途接了讣讯,述职改奔丧,既合情又合理。”天晴很快明白了朱棣的意图。她从沧州逃出来时,他肯定已经动身了,因此赵曦借兵才需转而请示张玉。

花姣应声接是,知道接下来所说的话,于她只怕更难接受,先概述了一遍皇帝身后情势,才小心翼翼将酝酿了许久的措辞倒出:“……据说,皇上宾天之前,宣尚宫局和司礼监拟旨,除了皇太孙的太孙妃和良娣,后宫妃嫔无论品级,有否生育,全部赐白绫一副,自缢殉葬,其中包括郭惠妃娘娘、任妃娘娘……还有东宫的吕氏也在内。为防章大妹之事重演,所有服侍过她们的人,全都给打发出宫去了。”

“什么?!连惠妃娘娘都……”天晴只觉一阵热血上涌,瘫坐在床上。她曾担心朱橞作死,倘若郭惠妃白发人送黑发人,定然要伤心欲绝。不成想,这么快,她的担心就变得全无必要,以这样的方式……

“皇上最恶妇寺干政。”徐三哥说的话过历历响在耳边。可难道仅仅因为厌恶,就要赶尽杀绝么?不,这根本已不是厌恶,而是恐惧——他太害怕江山落入外姓人之手,太希望孙子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为此把朝中可能的绊碍统统“清除”不算,还杀光了后宫所有被视为他长辈的女人!

“太孙呢?太孙是怎么说的?难道都不肯为她们求一句情吗!”

话刚出口,连天晴自己都觉多余。何必问呢?一旦成为帝王,他就再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的祖父已经剥夺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喜怒和情感,以“为他好”的名义。

在江山面前,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以舍弃,何况郭惠妃那样,和他毫无血缘的“庶祖母”?

花姣一只素手轻轻按在天晴微微发抖的肩上。“先帝应该也知道殉葬之举大乖天和,为帮新帝堵住世人之口,已钦封殉葬的妃嫔宫女为‘朝天女’。朝天女户,若家中无人为官的,其父封为百户,世袭罔替,若无父,便封其兄、其弟、其侄……”

“呵……拿女儿换官位,可真是好买卖!”想到那一个个或许她相处多时或与她数面之缘的女子,天晴止不住发冷。“那么多的妃子宫女……就没一个活下来吗?连一个能活的,都没有么?”缥缈若无的希望残存胸中,如小小的火苗,她却无论如何不愿任它熄灭。

花姣低下身,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有的。宝庆公主的生母张美人。因宝庆太小,是唯一还没有出嫁的公主,皇上不忍心让她幼年丧母,特旨免了张美人一死。还有永和宫的杨妃娘娘,皇上驾崩前三天,她就病故了。和被迫殉葬相比,终归算是正寝而终了。”

天晴木然地点了点头,纷乱思绪中,前因后果终于都串了起来——彭莹玉突然改了主意,火急火燎想拿到印文找到宝藏,只怕也和这件事有关。皇帝一死,天下必乱;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

对朱棣来说,不也一样吗?

天晴一下站起。

“他要反了!他担心留在宫里的世子几个被朱允炆当做人质,所以要把他们先接回来。可只身前往,等于自投罗网,就借吊唁之名,带了军队去施压!”

“这么快?”花姣有些不相信,“铁木真秘宝还没找到呢!”

“现在管不了什么宝藏了——再晚,他怕两个儿子保不住。这次是朱能跟他一起去的吧?朱允炆最顾忌脸面,如果他们跑到金川门城楼大喊叫门,全应天府的百姓都看着,他决计不会无故拒绝自己前来奔丧的叔父,更不能偷偷扣留。等殡仪结束,说不定还会大张旗鼓送他们父子三个出城。这就是朱棣做的打算!”

“可皇上有遗诏,‘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王爷带兵进京,本就是抗旨,是违诏了,只怕没那么顺利……很可能根本就进不了城门吧!”花姣道。

天晴抿唇思索,进不了那还好了,最怕他救子心切,单刀赴会入了宫。要是朱允炆狠下心,就地格杀了他,那?!

历史上有没有这一出?原本这时候他也去了应天吗?以清剿白莲教战果呈报的名头?

那原本这时,彭师父已经被他搞死了吗?

天晴抓头挠发,根本想不出一个答案。

如今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他们一家子平安了!

……

宿州驿馆里,知州官一脸惴惴,小心看看朱棣,又看看身旁天使,心里嘀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燕王大军行到他的地头就来,眼瞧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可别在这儿打起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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