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不辱命。”天晴冲朱棣笑了笑,云鬓乘风霞颊生晕。朱棣看着她合手盈盈站在日光之下,孩子们一个一个从她身边跑过,嬉声笑闹着向他拥来,一时间,心头暖如花开。
“父王、父王!你不知道这一路咱们可多难啊!还碰到了白莲教的妖怪呢~幸亏有果尔娜在……”
“喂喂什么叫幸亏有果尔娜?幸亏有你二哥才对!还有你三舅!果尔娜顶个什么用了?”
“二弟你虽然厉害~但要不是果尔娜说动了皇上,我们也不能启程回家了。”
“好了好了,我有功劳也全靠你们帮忙。都快去洗洗吧!六月天的一个一个满身大汗挤过来,快把你们父王熏坏了。”天晴笑道,“别忘了,如今他可还‘病’着呢。”
三个孩子立刻欢声应是,由黄俨领着沐浴洗尘去了。
“辛苦你了。”朱棣温声道。
“殿下客气啦。”晴空下她笑得粲然,他被那明亮的神采晃了晃眼,一句“听说你们碰到了张之焕”话到嘴边,却无声无息融散了。
“皇帝怎么说,如今十九的作为,他都知道了么?”朱棣问。
天晴道:“谷王为人看着直率单纯,实则城府极深。他会怎么跟皇帝那边交代,我并没有把握。但起码就目前来看,他应该未将三印的事如实上报,否则我们也不能平平安安到北平了。既然皇帝尚未起疑,殿下便还能再争取些时间。”
是夜,庆寿寺禅房内(again)。
“大师,别说阿礼那孩子不会说谎,便是末将也看在眼中,这次娘娘为保护三位公子,真称得上奋不顾身!要说她是皇帝的人,这般拼命,实在不合情理。还好她福大命大,不然真落入谷王手里,旁人又不知端地,营救无门,恐怕她就九死一生了。”张玉叹了一声,“这位娘娘当真运气过人!”如若不是出了这件事,他就必须按照道衍大师的计划,在回程路上将她陷杀了。
“福大命大,运气过人。”道衍轻轻拈动手中佛珠,目光微垂。“将军就不曾想一想,为何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等到朝廷的援军。又为何能这般拼命,几乎有恃无恐,她就当真不怕死么?”
“大师是说……她仍在演戏,要骗取王爷信任?”张玉试着推敲他话中之意,却很快摇头自己推翻了自己。“不,这说不通。任礼是她送来卫中的,我连任礼的身世都查过,他是被蓝玉案所累的孤儿,与皇帝算得有血海深仇。如果娘娘真是朝廷奸细,怎么可能与任礼有瓜葛?请恕末将揣测无礼,大师……会否真的误会了娘娘?”
“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误会,也好过误信。”道衍定目凝视向他,“既然她运气过人,贫僧倒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天意护佑!”
……
这一日,金陵北门桥外的葛家老宅到来了一位稀客。
“哎……张、张大人?”葛诚放下了正在审视的一张文论,满面错愕地起身相迎。
张之焕略瞥了眼那纸刚刚作完还泛着墨香的《议六国论》,立刻明白了葛诚叹气的原因。这笔字气力虚浮,钩划断续,一看就是病中无力之人所书。听闻他唯一的嫡子是个病痨药罐子,此生恐怕都无缘功名,果然不假。
“之焕特意不让门房通报,怕的就是葛长史客气。”
简短寒暄过后,张之焕笑道:“其实之焕今日前来,是关于上次葛长史呈报关于北地军器督造之事。陛下已着户部核过当地铁课,发现数目不符。”
“数目不对么?”葛诚微觉讶异。这数字是他经燕王授意而得,绝不会有错。燕王心思缜密,一向不会在这些要节上授人以柄,所有上报必是严丝合缝,年年如此,怎就今年会出问题?“陛下是否需要下官再入宫一次,将逐条课目一一核验,再行陈述?”
“我看不必了吧。”张之焕嘴角一勾,微笑如突然镀上了一层银霜,“试问一个纵子行凶、占田霸女的藩府长史,所陈所述,可信几何呢?”
葛诚闻言大凛,周身不禁一颤:“张大人,下官一向谨守本分,兢兢业业,家门中也从无乱纪悖法之事,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葛长史现在可以这么说,待明天到了御前,如何开口,恐怕就要再想想了。”张之焕声音漠漠。
听他这一说,葛诚背脊发冷,暴汗如珠,联想起那果氏刚刚携三位王子回藩,脑中已明白了几分,更禁不住浑身打颤。“那妖妇果氏的话,张大人不可相信啊!大人权念我与令师方大人亦曾相交有谊,万望谏言圣上,容我在御前一辩!”
“葛长史说那妖妇的话不可信,不知指的是什么话?是说令公子欺侮民女霸占民田的,还是说大人要助逆谋反的?”
“助、助逆谋、谋反?!”葛诚惊异已极,话不成句。
“不错。那果氏妖妇说,葛长史乃是燕王的第一幕僚,日日夜夜传风搧火,要燕王起兵造反。事成之后,葛长史自居首功,封公拜相都是应有之义。所以,今次才来行缓兵之计不是?”
那哪里是他做的事?!此时葛诚再也不顾得什么斯文体面,跳脚骂道:“那狠毒的夷婆!妖妇!满口胡言!她刚到燕地,就设计陷害我那无知孩儿,如今燕王又挟他为质,迫我入京代作述职。我都已然如他所愿,那妖妇如何能过河拆桥,这般污蔑于我?”
“过河拆桥,也是自然。”张之焕的视线在案纸上点了点。“只怪葛长史贪安好逸,为换一夕安寝,面对虎狼之秦,步步退让,举以予人。之焕此前有幸识荆,曾听闻大人的族弟、左军都督府葛佥事说起,葛长史文武全才,更兼一腔忠义热血。当年金榜题名琼林宴,大人泼墨挥毫,‘势回南牧马,威折北张弦。天沙龙啸月,长麾狼望烟。’是何等的豪情气魄!正因了这首诗,大人受先帝钦点,往驻燕藩,还得先帝‘北塞重镇,有赖于君’这般殷殷嘱语,实为葛氏一门之光耀,然而,现如今……”
张之焕说起往事,沉抑感慨之外,大有痛惜之情。葛诚听得百感交涌,已是垂泪如雨,闭目连连摇头:“一步错,步步错啊……事已至此,葛某上愧先帝,下辱家门,实自惭无地,万死莫赎!”言罢忽而转身,目光精烁地看着张之焕,“只恳盼驸马爷、不,只求张侍郎能代葛某禀奏陛下——其实多年以前,燕王就连通庆寿寺道衍和尚,于王府和寺院地下大开冶炉,铸铁炼兵,还私囤战马,借着养饲家禽家畜以为农用之名,掩人耳目。
“至于旧疾复发之说,根本不足为信!燕王身体一向健朗,连小病小痛都少有。这次说是说神智昏聩,可由王府总管黄俨交来的文书课目,其上字迹决计是燕王亲笔所书!试问一个病重无力之人,如何能下笔酣然,写得如此清楚?以葛某之见,所谓急病,悉是伪装!
“这次命葛某代其入京,恐怕也是燕王想要麻痹圣听。待三个王子归去,举事便在晷刻!陛下当速速决断,斩草除根!犬子思雄,他……哎!这小子虽然轻薄糊涂,但对燕王所谋一无所知,还道自己真受了朝廷器重,擦掌磨拳要为国效力……请张大人向陛下陈情,饶过他一条性命,下官这就一死谢罪,以报皇恩!”说罢把头一转,就要触柱自戕。
张之焕看似文弱,不过穿衣显瘦而已,轻轻松松就阻住了葛诚,将他按回座椅。“葛大人爱子受胁,身不由己,又是先帝旧臣,以陛下之圣德仁爱,如何能不体恤?如果情势真如葛大人所说这般倥偬严峻,燕王府内里各种详情,也需葛大人一一陈禀,这又如何是本官之口能代劳的?葛大人这次将功补过,善莫大焉,陛下将来对大人、对令公子必都各有封赏,何来一死谢罪之说?”
葛诚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张之焕,脑袋里一圈一圈发懵。刚刚还觉得想要留下思雄一条小命、葛家忠义之名,只能自己先死为敬——怎么现在却峰回路转,重燃生机?难道坏事还能成了好事?
“为今,需要大人心平如镜。长史大人述职已毕,待回藩后,务必不能让燕贼起疑。他若问起,只说陛下一切如常,对大人的述报深为信服,诸务核对无误,便令大人归府。只须燕贼麻木大意,等到王师攻陷王府之日,即是葛大人葛公子双双脱困之时——这便是圣上的好意了。”
听到这里,葛诚已经清醒过来,跟上了节奏——不错,他要是死在这儿,那就证明了皇上疑心燕藩有异。燕王见他这个左长史迟迟不归,肯定马上行事,不会再等。他一定要先快马送信回去,再亲至北平作为朝廷内应。
绝处居然逢生,葛诚慨然跪地,朝南叩首而拜:“臣叩谢陛下隆恩!臣必不负先帝!不负陛下!吾皇千秋神圣,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声如泣歌,掩去了张之焕轻若不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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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