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荣珪用筷子把馒头夹下来,一边吃一边说:“说正事,前线败了?”
“嗯,陈埜先叛了,请郭天叙和张天祐去吃酒,把郭天叙杀了,捉了张天祐去讨好元将福寿。张天祐被福寿杀了。大军骤失两名主帅,溃不成军,只有败逃回溧阳。”
“陈埜先这狗贼,死了没有?”
“箭已经插在坑里,就看他会不会掉进去了。”纪逐鸢道,“我们要拿下集庆,此人必死。”
高荣珪拈杯沉思,啜了一口酒,说:“不少人是郭公旧部,张天祐也效力多年,有自己的人马。不为他们二人报仇,恐怕难以服众。”
“大帅与右副元帅同时丧命,军队里早就有议论,郭家军要变朱家军。左副元帅岂能想不到?他自然会想办法收拢军队,稳定人心。我要在和阳盘桓几日,料理些事情,你要是伤好得差不多了,便随我们一起回太平。要是想多歇息,也随你。”沈书道。
“有康里布达的消息吗?”高荣珪问。
“没有。我才刚回来,半个月前他已经回去留守司,此后再无消息。不过我已经送信给他,告诉他我去了太平,短时期内应该不会有信。或者你可以给他写信,我找人替你送。”
高荣珪舌尖顶着上颚弹了一下,说:“不写,混小子也没给我写。”
沈书无所谓道:“写不写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是等他给你写,下辈子吧。”
“他能给你写,怎么就不能给我写?”
“他也没给我写过。”沈书道,“是我师父派人盯他的行踪,派去的人回报的消息。以为你能让他多留些日子,要问的话也没问成。”
“怪我?”
“不然呢?”沈书把空杯递给纪逐鸢,讨好地朝他一笑。
“还没喝就在说胡话,甭给他喝。”高荣珪劈手去夺纪逐鸢手边的酒壶。
纪逐鸢左手一格,桌子下面,两腿同高荣珪斗上了,高荣珪脚下不停,边接边拆,出右手去抢沈书的杯子,沈书眼疾手快,将一只空碗杵在桌上,拿杯的手硬碰硬接了高荣珪的出掌,手腕灵活一翻。
高荣珪一愣,酒杯被塞在他的手掌心里。
纪逐鸢已给沈书斟了半碗酒。
“松腿。”高荣珪不悦道。
“高兄当心些,这一桌踹翻,今日就没得肉吃了。”纪逐鸢说完,放下酒壶,同时松开擒住高荣珪左手的手掌。
高荣珪吃了瘪,撇嘴摇头,粗声粗气道:“我就不该来赴你俩这……”他抬眼飞快看了一下纪逐鸢,视线扫过一桌子酒肉,心说看在这一顿吃食上,不跟小辈计较。
沈书不禁笑了起来,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肩膀,朝高荣珪道:“这是我哥。”
“……”高荣珪自斟自饮了一杯闷酒,探手入怀,摸出叠成巴掌大方块的几张纸来。他略深的肤色中透出一抹难以辨认的微红,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要能送,替我把这个送了。”
沈书险些把酒喷他脸上。
“我看看。”纪逐鸢伸手要夺。
“呿,呿,不许看。”高荣珪耳朵也红了,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避让到桌子另一边,将信递到沈书手上,“别给你哥看,不然……”威胁的话到了嘴边,高荣珪又显得有些气短,“算哥哥求你,别给你哥看。”高荣珪坐正身,朝纪逐鸢手上抱拳,“好不容易啃口嫩草,这事能成不能成全靠你弟了,你就别添乱,给你高哥一个薄面。”
于是纪逐鸢便没再去拿,反正过后也可以问沈书拿。
“你俩不是都……”纪逐鸢短暂停顿了一下,“用完就丢?你是不是……不太行?”
“放你娘的狗屁!”高荣珪突然想起什么,话茬掉了个头,“我是说,我放屁。我劝了一整夜,就是要走,也不让我跟他一块去。我琢磨着,那几天我把他伺候得不错啊。”高荣珪神色充满疑惑不解,他抿了抿嘴,认真回想,“怕是他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不想牵连到我,他还哭了。”
“什么时候?”纪逐鸢问。
高荣珪含糊道:“还能什么时候?你说这人,年纪轻轻,什么事不能说开呢?他要是跟我说明白,刀山火海我替他撑,就算不承我的情,也多一个帮手,不就多一分胜算么?还把我往外推。”
沈书喝了点小酒,脸色通红,趁纪逐鸢不注意,偷偷斟了半碗酒。
他不知道,纪逐鸢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拦着。
“还是没让他满意,高兄,你得好好反思自己。”纪逐鸢面无表情地说,“定然是有些细节,你没有留意,许是弄得不太好,你却自鸣得意,会错了意。”
高荣珪叹了口气:“我是搞不懂了,人不在跟前,我这不是只有瞎子摸象。他刚走那几天,我老梦见他,你们还记得他刚来那样子,我总是梦见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给老子吓得……比梦见我自己万箭穿心还吓人。”高荣珪一只手掌按在胸口前,揉搓两下,认真地对两兄弟形容,“心里疼。大怪事,我杀人杀得惯了,什么人都见过,断胳膊断腿,火烧活剐,再惨的事情,我都不觉着怪。一天就是打仗杀人,回营睡觉,顶多下河摸个鱼。多活一天,争荣华富贵,少活一天,到地下去找我爹妈团聚,好像都没多大点意思。可我一直记着他重伤在床的时候,做梦还叫娘,那个样儿,满头满脸的汗,抓住我的手,他就不叫了,把脸贴在我的手上,像个猫儿似的,乖得很。我这心里就说不出的滋味,总想挠他一把。”
“我就想,要是我是他娘,多好。”
听见高荣珪这句话,沈书心头刚泛起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甚至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没说话。
高荣珪也不再说下去,他像是在想什么,端起酒来喝个不停,双颊绯红,惆怅难纾。
纪逐鸢一杯接一杯给他倒,酒壶空了,便唤来小厮新开一坛。
沈书跟着喝了不少酒,一个劲往纪逐鸢脖子上挂,纪逐鸢先叫人把高荣珪弄去洗刷安置。
“哥。”沈书嘟囔着把热得难受的脸钻在纪逐鸢的脖子上。
滚热的呼吸让纪逐鸢呼吸一窒,沈书胳膊一松,险些滑下去,纪逐鸢只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纪逐鸢摸黑把人放到榻上,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没了可以抱的东西,沈书正在榻上四处乱摸,摸到铺盖卷,便把自己裹了进去。
纪逐鸢过去点灯,屋子里突然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沈书已经半个身子掉在床下,光脚丫子贪凉地踩在地上,上半身被子裹得像个肉粽子。
“哥。”
才在床畔坐下的纪逐鸢抬头看了沈书一眼,人没醒,只是嘟嘟囔囔地乱喊。
“你回来了。”沈书喃喃地说,脑袋随腿上地往纪逐鸢怀里蹭,他像是没有骨头地靠在纪逐鸢身上,又像是热得很,被纪逐鸢塞进被子里的那只脚再次跑出来,脚指头一翘一翘地贴着木头脚踏蹭。
“嗯,回来了。”纪逐鸢双手穿过沈书腋下,把人向着床内侧挪。挪是挪了,沈书却抱住纪逐鸢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给你打水擦一下,身上脏了。”说完,纪逐鸢感到沈书的胳膊松了一下,心下松了口气,抓紧时间去打水。来去匆匆,可谓雷厉风行,走在屋外廊下,满脑子浮现的都是沈书滚到地上去的画面。
这一趟回来,纪逐鸢有些气喘,当他把盆放在榻边地上。
微弱的烛光中,沈书出其不意地平躺着,脖子整个儿都缩在被子里,唯有一张通红的脸在被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