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三摔落在地上之前，季景行的手掌轻轻在他背上一托，提着他的肩膀，毫无烟火气地向后一甩——足足百八十斤的大汉竟似一根羽毛般无声无息地向后飞去，轻飘飘地落在一张太师椅上，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杨意怜见了不由嫣然而笑：“功夫倒是有点儿长进。”顿了顿又问，“怎么不替他解毒？这灯烛里掺的飞燕紫藤并不难解啊。”
白衣少年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坦言道：“鉴毒解毒，非我所擅。我之所以还清醒着，全赖体内功法自行运转化毒罢了，他的毒我不会解。”
杨意怜笑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烟罗九转本是一门由毒经而发延开来的心法，你若不学毒经，只把它当作卸力化力的法门，就好比持宝刀而不开刃，威力便削弱大半了。”
季景行听着目光微动，不答反问：“那当年……你为什么要把烟罗九转传给我？”
杨意怜的神色淡淡，看上去并不把这门绝世武功的外传放在心上：“既然他肯把惊仙剑毫无保留地教给你，我也教你一点功夫又何妨？”
季景行的唇色更白，双目却愈发幽黑，定定地望着他道：“你就不怕我学成之后来杀你吗？”
杨意怜微微地笑了：“你若还是任性不肯习毒经，再给你一百年也杀不了我。”
季景行不由微怔。
面前这人平和的神色，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教训口吻，竟与多年前在百草谷时一般无二。
时隔数年重逢故人，不想却是此情此景，真令人觉得恍如隔世。
多年前的小舅舅，一年总有两三个月要住在百草谷的。只要他来了，杨舅舅要么和他同来，要么过阵子肯定会来。那几年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他们住在百草谷里时虽然总是很忙，但每逢闲暇，都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教季景行习武，说到兴起，也会当场过招，打到翻脸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季景行那时候身体不好，对于他们俩的教授，其实也只能听和看，却无法亲身实践，他只好用心去听，恨不得把两人说的每一句指点都记在心里，虽然累得要命，心里却觉得踏实而满足。
年幼的季景行还以为自己能跟着他们俩打打闹闹一辈子呢。
现在回想，那真像一段长长的美梦。
即便是在图穷匕见的此时此刻，昏黄的暗室之中，那人极为陌生的表情和森然外溢的威压之下，当年那段时光也丝毫不曾褪色。
白衣少年面色平静地上前了几步，略显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毫不动摇地注视着对面的人，乌黑的大眼睛里弥漫着深深的幽寂，好像吞噬了一切光线。
片刻之后，他安静地垂下头去，不发一语地跪在杨意怜的膝前。
“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
桌面摆着釉色皎洁的白瓷灯盏，久燃的灯芯有些滞涩，灯光渐渐微弱下去，室内的阴影涨潮般膨胀起来，无声地漫过少年的脚踝。
杨意怜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冷：“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还活着？”
季景行抬起头来望着他，琉璃般的瞳仁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倒映出一往无前的坚定：“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引我来。既然并非为了杀我，那就是要和我谈条件。”
“不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只要你——让我再见他一面。”
桌上那白瓷灯盏上的火光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哔卜”一声爆出一朵灿烂的灯花。
片刻的沉寂之后，杨意怜忽然轻笑出声。
——这是今晚第一次，他的轻笑声里伴着如此鲜活的愉悦，鲜活得好似月下松溪。
他以手支颐，眉目舒展地笑着问：“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吗？”
“……若我让你在八日后六十大寿的寿宴上杀掉你的外祖父，你可愿意？”
季景行的瞳仁微缩，面上神色却未改：“你这么说，就是答应了我的条件？”
杨意怜含笑望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我答应了。”
季景行仰起头，睁大眼睛细细打量他脸上的表情，半晌，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果然还活着。”
“我的直觉绝对不会出错的。”
少年低下头喃喃道。
“你们是骗不过我的，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活着。”
杨意怜像是已经达成目的，略带慵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也变得慢悠悠的：“怎么？马上要杀掉自己的亲祖父，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季景行胸中憋着的那口气一松，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只好扶着八仙桌，慢慢地站了起来道：“杨舅舅，我都跪下来求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不成吗？”
杨意怜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地说：“我就想你杀苏秉德。”
季景行淡定地回答：“不可能，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杀得了外祖父吗。要是真想杀他，你自己动手不是更容易？”
杨意怜面色微冷：“你也知道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不成事了。”
季景行闻言并不生气，也丝毫不觉得羞愧，只是站直了身体平静地问：“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杨意怜冷淡地嗤笑一声：“连苏秉德都杀不了，教我如何指望你来继承魔教教主之位？”
——
季景行不由踉跄了一下，继而僵在了原地。
白瓷灯盏上的灯光忽然窜起又落下，“哔卜哔卜”地爆了一连串灯花。杨意怜仿佛懒得再看他一眼，满脸冷漠地转过身去，勾起银剪拨了拨灯芯的余烬。
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季景行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蓦地睁得更大了。
“继……继承什么？”
“魔、魔教教主？？？”
“不成不成！我做不来的！”
杨意怜真想学苏朔用白眼儿翻他这个没用的外甥，但是他忍住了，他没有翻白眼儿的习惯：“你慌什么？我难道不知道你做不来吗？”他冷冷地说，“就算现在做不来，将来也是一定要做的。好在如今我还有空儿教你，你刻苦地学上几年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