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常动身离开后,岑吟关上门,在屋子四周点了蜡烛,燃了火盆,摆了个小小的阵法。
她没有立刻召请公输缜,而是燃了一炷香,为源知禾祈福。
虽然她性子直了些,却不是铁石心肠?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也颇为喜欢那孩子。她焚香诵经,念了许多消灾破邪的咒,也不知有多少成效,但尽力不让什么阴邪之物趁虚而入。
做法完毕后,岑吟休息片刻,喝了一碗水,随后把那火盆端到面前,取出了许多符纸。
她将那些符纸一张张丢入火盆,望着燃烧而起的火焰,口中默念着招鬼咒,反复念了九次。
念着念着,她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入了定。
原以为公输缜会亲自现身,谁知那将军有些脾气,自己没来,反倒把岑吟神识拉去了他那庭院。
这院子还是岑吟烧给他的,一应东西俱全。如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树木花草,亭台楼阁皆有专人看护,他就像个家主一样坐在正堂里看书下棋,不像个厉鬼,倒像个太爷。
岑吟神识飘到他庭院前,叩了叩门,要那看门人前去通报。那人去了,不多时又回来,请她入内一叙。
她飘入厅堂,见公输缜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他那青铜面具掀开了一半,露出了一张薄薄的嘴唇。
相学中说,嘴唇薄,重私利。虽说相不独论,但岑吟打量他片刻,仍旧猜疑他是做事目的明确,且喜欢独善其身之人。
之所以先前会帮自己,应该是因为他与师傅有些交情的缘故。
公输缜是个重礼节的,见岑吟来了,便请她入座,态度不好不坏,仿佛只是寻常客人。岑吟开门见山,把来意同他讲了,希望他能替自己去烛龙郡一趟。
公输缜听罢,却不做声。他那茶是阴茶,岑吟不敢多喝,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你要我帮你?”那厉鬼忽然问,“小姑娘,你可知烛龙郡是什么地方?”
“是……神龙朝太子封地。”
“那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厉鬼又问。
“先生是……十九国旧时将军。”岑吟犹豫着道。
“他是太子,我是将军,二者地位悬殊,这忙我帮不得。”公输缜道,“十方世界皆知我最重名分规矩,半点不能错。若以将军之身擅闯太子封地,只怕会毁了我的名声。”
“可十九国在前,而神龙朝在后,尊驾算起来也算是他的前辈。再说只是去他郡城看看就是,无需兵刃相向。”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公输缜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个忙我不想帮。”
他拒绝得直接,岑吟反倒没了话。她想着此人不能威逼,只怕要想个利诱之法。
“先生就直说吧。要怎样才能帮忙?”她叹气道,“我值钱之物不多,你看着什么喜欢就拿去。”
“我看着像是可收买之人?”
“像。”
“对,我还真是。”公输缜点头,“小姑娘,把你那把剑送我,我就替你去看看。”
岑吟一下子站了起来,冲他急了。
“就是去那地方看看,何至于要我的随身武器!”她急道,“先生不愿意帮就算了!我自己去就是!”
她说着就要走,公输缜却示意左右上前,让他们连笑带劝地拦住了岑吟。
“先生这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道个闷,辛苦你来一趟,自然会帮你。”公输缜活动着手指道,“但那把剑须得借我,出来时再还你。”
岑吟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断然不肯答应。
“放心,我要它无用。只是言不由衷曾为太子所有,带上它才好办事。”
“你知道这剑来历?”
“自然知道。这名字,还是我告诉你的。”
他回答得十分痛快,仿佛一切不过是寻常。岑吟想问问他此剑还有何故事,但又觉得拖延,便打算以后再问。
“先生真的不会偷偷扣下这把剑?”
“我既承诺,自会做到。否则便是失信于天下人。”公输缜道。
岑吟心知他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解下青锋剑,交在了他手里。
公输缜抓住剑鞘,却没有马上接过,而是停在了半空。他不接,岑吟也不敢放手,两人各自持着一端僵持不动。
那将军从不摘面具,不知他此刻是何表情。
“小姑娘。”公输缜忽然道,“你想去求证什么?”
“只是去看一看那地方可还太平。”岑吟道。
“好。”
“先生不多问问始末吗?”
“我好奇心不重。”公输缜道,“与我无关之事,不想知道太多。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说着,将剑一收,瞬间从她手上取走了。
岑吟睁开眼睛时,屋内的烛火已熄灭了。面前的炭盆里满是灰烬,碳火也只剩下一点火星。
枕寒星坐在一旁打着瞌睡。他手里拿着一把乌金铁扇,沉甸甸地搁在腿上。
萧无常竟没随身带着那把扇子。
实际上,他的确是轻装简行,一路赶向郊外。离开大扶桑时,闭门鼓已响,篝火燃起,宵禁将至,他转头望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塔楼,眼神一瞬间有些诡异。
不过他那双眼睛本就诡异,也不足为奇。他像个鬼魂一样朝神社方向而去,路上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惊动。
经过各处人家时,他却发现许多人门户前都放置着一些天灯,有些已经做好,有些仅做了一半。隐隐约约地,空中还升起了几只,像是试放,倒是很漂亮。
莫非是要有什么节日吗?萧无常不得其解,却仍是加快了脚步。
其实他莫名有种预感,那影鬼今夜,大约是不会来了。
人有猜忌,往往应验。当他赶到鸟居之下时,天已经越来越黑,但上方的星月却有些模糊,仿佛罩着一层薄纱一般看不清晰。
如他所料,那些影鬼并不在此处。此地没有任何阴邪之气,实在是干净得很。
萧无常见四周安静,便打算转一圈再折返。但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令他意外之事。原来鸟居底下似乎有个影子,圆乎乎一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他走近了几步细看,发现原来是个东瀛男子,穿着一身藏蓝羽织,踏着木屐,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先生。”萧无常朝那人喊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却在这里待着?”
“这话该我问你吧。”那人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却到这里来了?”
“有人约我来此地见他。怎么,莫非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我可不约男人。”
那人背对着萧无常,仍旧蹲在地上不动。萧无常来到他旁边,发现忽然是个年轻人,梳着半秃的月带头,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某样东西。
但萧无常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敢问先生在看什么呢?”他对那人道。
“看蚍蜉迁居。”
“蚍蜉?你在看蚂蚁?”萧无常听了,就朝地上看去。果不其然,一长串的蚂蚁连成一个一字型,正从鸟居底下迁徙至树林中。
“你看这些蚍蜉,知道危险将至,未雨绸缪,早做打算。”那人指着它们对萧无常说,“若人能有这般灵气,何愁无法逢凶化吉。”
“天生我材必有用。小小蚍蜉,如何能与人相比。”
“说得有理。”那人点着头,也不欲再看,便慢慢站起身来。他手里抓着一把桧扇,刷地一声展开来轻轻扇风。
夜幕下星月稀疏,神社门外只点了一盏灯,却照不见两人的脸,黑乎乎的隐匿在影子中。
“说来,这闭门鼓该是敲了。”平宗谱持着桧扇挡住了嘴,“宵禁之时,你怎么有胆子四处乱跑?”
“阁下不也一样吗?”萧无常笑道,“莫非阁下不受宵禁约束?”
“你不认得我?”
“我是异乡人,不识阁下尊荣。敢问哪位大家公子?”
“嗨,什么公子。我是郡守的幕僚,平宗谱。”那人摆了摆手,“宵禁巡夜,是我职责之一。”
“原来是平大人。”萧无常拱手道,“在下急着赴约,忘记了宵禁这回事,还望大人通融一次,我这就回去。”
“你人还没见到,就回去?”
“大约是不会来了。”萧无常叹道,“对方似乎……爽了约。”
“我知道了,”平宗谱将扇子朝掌心一敲,“你一定是来会情人的。怎么,莫不是打算今夜私奔,远走他乡?”
“大人见过私奔不带行囊的吗?”萧无常问,“除非是私会被人捉了个正着,否则怎么都会带些东西再跑。”
平宗谱像是在犹豫,这时林中却传出一声鸟鸣,仿佛赞同萧无常一般十分应景。
“哎哟,这是杜鹃啊。”萧无常惊讶道,“这时候才叫倒是其次,居然没趁天冷迁徙去碛西。莫不是落单了。”
“冬季落单,怕是活不长啊。”平宗谱叹道,“这鸟说来有个怪处,叫做巢寄生,你可知道?”
萧无常当然知道。但他却露出一副诧异样子来,装作不知。
“还请大人指教一二。”
“这鸟很有趣,从不自己养育雏鸟,而把卵放入其他雀类的巢中。”平宗谱笑道,“这雏鸟出来得早,生得又大,便把巢中亲鸟之卵与孵化之雏推出巢外,摔死在地上。如此便可独占亲鸟抚育,直至羽翼丰满,飞离巢穴。”
萧无常听着,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急忙拱手称赞对方见多识广,自己孤陋寡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