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过三竿。
项诀在屋外盘膝坐着,没过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看看,然后再闭上。
他线条硬朗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担心”两个字,却一个字都不能说,憋得他相当难受。
屋内,黄衣少女慢慢睁开眼睛,估摸了时辰,便站起身来,抬手凌空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原本在谢南书身上的几枚金针如同受到召唤,须臾间落在柬梦掌心。
拔了针的谢南书,面容涌上红色,然后立刻消失不见。
柬梦如释重负的呼出口气。
她收起金针,拢了拢宽袖,轻轻地退了出去。
项诀听到声响立刻睁了眼,看见柬梦脸色微白地走出,额上还残存着些许汗珠,当即扯住她的袖子,眼神急切。
柬梦斜睨他一眼,后撤一步压低声音说:“山人医术拙劣,不敢与项诀少侠太过接近,免得辱了少侠声名。”
项诀讪讪地挠了挠头,赔着笑给柬梦做了个揖:“柬梦你别生气啊,我也是被茗醇逼的。你要是气不过,我替你去揍茗醇那个混蛋。”
被项诀轻飘飘地卖了出去的某个混蛋无声地抽了抽眉毛,一边的阿复笑咪咪地看着脸容有点扭曲的蓝衣青年,盘算项诀还能笑多久。
……
谢南书捂住胸口,努力压下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大门被推开的声音虽然细微,却逃不过她的耳力,她放下手,起身整了整衣服,然后像往常一样,浅笑着看进来的众人。
项诀一进来,就卖弄着嗓门:“诶南书,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谢南书笑着,“柬梦的医术你们还信不过么。”
顾婧嫒走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不由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你之前可吓死我们了。”
“让大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谢南书轻声道。
“你真是……”付茗醇无奈,“话说,你中的那个涟香漪,真的没问题了?”
“你都把柬梦逼成那个样子了,她还不得尽心尽力?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付茗醇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多想,态度又变得散漫起来,悠闲地笑笑,“行了,既然你没事了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太累。”
谢南书点头。
冯时樾等人纷纷离开,房门被关上,谢南书再也撑不下去了,登时呕了一口血出来。
浅色的床褥上溅开朵朵血花,谢南书捂着嘴,低声咳了起来,手指缝隙间沾染了缕缕血丝。
此刻,她如何还不明白,她是被千远晗的人给算计了。
咳嗽声越发急促,她的面上涌起一抹红,烛火摇曳,垂着头的谢南书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那个白衣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眸光淡淡地瞧着她。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
半晌,还是无定大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唇边的血渍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如此不小心?”
谢南书看着他,没说话。
无定大师又是一声叹息,在她对面盘腿坐下,扶着她的肩与自己掌心相对:“静心,凝神。”
谢南书眼睫一颤,而后闭上眼,平复心绪。
对面的男人也闭上了眼,金色的梵文从他身上慢慢浮现,顺着他的胳膊涌向谢南书身上。
……
付茗醇跟在冯时樾身后,一边走一边想谢南书之前的反应,还没想清楚就被项诀打断了。
“茗醇,你可得为我说句话,我之前不是故意要那么说柬梦的,明明是你说……哎哟,疼疼疼,你松手啊!”项诀的话还没说完,耳朵就被柬梦揪住了。
“他说你就听啊?那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柬梦柳眉倒竖,娇斥道。
项诀一个劲儿地求饶:“哎哟,姑奶奶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的耳朵吧。”
众人见状,忍俊不禁。
付茗醇脑海中一个灵光闪过,顿时什么思路啊诧异啊就统统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只剩下心累和胃痛。
“糟了,那丫头出事了。”
前一刻刚说了要注意身体,下一刻这人立马把自己折腾得不行。
死丫头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
经付茗醇这一提醒,众人这才发觉谢南书之前的状态未免也太过精神了,完全没有一点中毒又解毒后的疲态和精神不支的样子,放心不下,便又折了回去。
大家忧心着谢南书,一时竟没有听见房间中有两个呼吸声,粗鲁地推开房间门,项诀刚要张嘴,却在见到屋内的一幕声音蓦地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屋内,谢南书一身水红色衣裳,脸色还有些苍白地坐在椅子里,捧着杯子浅浅地抿一口,在她右手边,坐着的是一身白色袈裟的无定大师。
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捏着茶盖,听到动静,微微偏首看了过来,眉宇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突然折回来而受到什么影响。
谢南书再次听见声音,无奈地想:怎么连和他单独相处一会儿都那么难,却还是放下茶杯,托着下巴静静地望着朋友们。
她的神色无辜又无害,众人顿时火气也就莫名消了多半。
但该有的指责还是要的,所以冯时樾等人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无定大师身上,挑眉等答复。
谢南书看见他们的眼神,动作顿了顿,随后她神情自如,只是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瞒过你们呢,你们这反应也太快了。”
付茗醇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散漫:“你有心要瞒当然能瞒住。可你够聪明,我们也不是傻子,谁让你演得太过了呢。”
谢南书看着房梁:“我这是第一次中毒,还不大清楚这个解毒后的正常样子是什么样的。”
付茗醇被气乐了:“柬梦现在估计只想哭。”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柬梦。
“才不会。”谢南书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对着付茗醇笑,“被你们算计了她才会想哭。”
“长点记性也好。”付茗醇丝毫没有负罪感。
柬梦:“……”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当事人还在这里?
插科打诨到终于没了话题,两个人也终于沉默下来,看着桌上的茶水一点点变凉。
冯时樾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无定大师,忽然问:“毒已经全解了?需不需要去找暗影?”
谢南书颔首:“已经解了,不需要找暗影。”
暗影固然有对付涟香漪的法门,且不说她现在不需要了,就说鬼医的行踪一向诡谲能不能找到还是一说呢,再有就是柬梦……
经此一次,柬梦只怕在医术上要受打击了。
冯时樾起身,对无定大师作揖:“此次,还要多谢大师援手,否则,南书只怕性命危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定大师摇摇头,“且与贫僧来说,不过是顺手而为。”
冯时樾没说信不信他这个说法,只是岔开话题:“此刻已是午时,大师应当还没有用斋饭,要不留下来用过斋饭再说?”
无定大师正欲拒绝,不期然对上了谢南书暗含期盼的目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没有拒绝便是默认。
冯时樾知晓他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只不过是看在谢南书的面子上答应的。
他也知无定大师是不愿让东方家的人看见,到时候不好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念头一转,索性看向谢南书,道:“南书,无定大师交由你招待,你可愿意?”
谢南书一愣,点了点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我们就去前面用膳了,只是大师来得仓促,东方府恐没有准备素斋,你亲自为大师准备一些,可好?”冯时樾微微一笑,话语中的打趣让谢南书不由红了脸。
其余人见她这幅样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谢南书瞪了一眼冯时樾,后者牵着顾婧嫒施施然地离开了。
很快,屋内只剩下无定大师和谢南书。
“我手艺粗糙,若是你吃不惯,可以……”
“记不记得施主还欠贫僧一件事来着?”无定大师打断了她的话。
谢南书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走吧。”无定大师起身,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