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南书看着他，不解其意。
“施主既想亲自下厨，那么必然要借东方府东厨一用，走吧。”
谢南书默默地把手放进他的手里，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东方府上的厨房辟在东侧，占地颇广，食材炊具一应俱全。
无定大师环顾周遭，不由感叹：“这东方府果真财大气粗。”
谢南书闻言，忍俊不禁：“我怎么听你好像很羡慕的样子，不如你回去后，在明安寺里也修一间？”
无定大师本想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只是见她笑了，便隐去了这句话不提，有意和她说笑：“那施主呢，要帮贫僧刷墙么？”
“我还真没刷过墙，到时候只怕要找大师求教啦。”谢南书抬手虚抱，一本正经道，“今天的米汤权作拜师礼，大师看如何？”
无定见她总算有了精神，紧皱的眉宇也舒展了一些：“那可不成。米汤是施主早答应了的，拜师礼咱们以后另说。”
“帮你刷墙不说，还平白多欠了份拜师礼——你这人好没道理。”谢南书没料到得道高僧的无定也会如此耍赖，忍不住横了他一眼，眼底却仍有笑意，“喏，先淘米，你看仔细些。”
眼见谢南书弯腰舀水，无定大师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有样学样，也赶忙舀了一勺清水，倒进陶钵，谁料没等他淘洗两下袖口便沾了水渍，湿漉漉地贴在小臂上。
谢南书余光瞥见，忍不住笑道：“把袖子挽起来就是了。”
无定大师从没做过这等活计，手忙脚乱地挽起袖子来，动作颇有两分狼狈。
谢南书微微一笑，只作不见，利落地将自己陶钵里的米粒洗净。
她备好米，见无定大师也淘洗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不料这时，无定大师却端着他的陶钵往她这头挨了过来，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她左手手臂上，边走边道：“看来想要学一门手艺，还是得近些——”
为了证明他这番动作全是出于勤奋好学，无定大师认认真真朝两人的陶钵望去，却见谢南书袖口微摆，便随口道：“施主怎么没挽袖子？”
“我……”谢南书一顿，如常笑道，“我又不是头一回下厨，袖子自然不会沾水，挽不挽都不要紧。”
无定大师见她说话时左手微微往后一缩，心头一动，索性搁下自己的陶钵：“还是挽上去好些，袖子湿了容易着凉。”言罢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语气平静，“施主的袖子不大好挽罢？要不要贫僧帮忙？”
“……”谢南书晓得瞒不下去了，只得叹气道，“瞒不过你，我招便是了。救勉儿的时候胳膊受了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所以没想跟你说，只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无定大师虽然早已料到，脸色却仍微微一沉，嘴角再无半点笑意：“贫僧可否瞧瞧？”
谢南书无奈地看他，就他此时这个表情，她能说不吗？只得老老实实地挽起衣袖让他瞧。
无定大师见她胳膊上细致地缠着两圈绷带，并无血迹渗出，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却仍道：“真的不碍么？要不要让贫僧——”
“人家阿复好好给我治了伤，你偏要再瞧一遍，岂不是打他的脸么？”谢南书笑道，“真不碍的，你要是不问，只怕过两天就要好啦。”
无定大师脸色总算缓和了些，问话的声音却仍有些沉：“谁下的手？”
“千五的下属。”谢南书匆匆说罢来龙去脉，见无定大师默不作声，索性扬起下巴，笑道，“你放心，我还了他一鞭，没吃亏。”
无定大师眉头微蹙，心说一鞭怎么够？
好在她聪明机变，骗得那千手毒医弃毒用剑，否则……他心中一紧，正沉思间，却听谢南书低声道：“不过，倘若杜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顿了顿，冷下声来，“这一鞭可万万不够。”
无定大师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在她肩上拍了一拍，温言道：“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那位杜小公子水性这样好，一定没事的——东方家的小公子不是说包在他身上了么？”
“但愿勉儿能找到他。”谢南书虽然听出他安慰之意，却也觉得他的话在理，心里总算轻松了些，突然，她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定大师低声道：“贫僧推算出来的。”
谢南书望着他，忽然发现他与以前很不一样，不仅会安慰她，还会陪着自己一起做淘米这种事情。
就是不知这样的情形是昙花一现还是万古长青。
无定大师被她瞧着，心口忽地一疼，抓着陶钵的手不自主地收紧，只是不愿让她发现，匆匆几句便将目光转回灶台：“淘完米，然后呢？”
“啊，对。”谢南书这才想起手里的活计，赶忙端过砂锅，倒满清水，“放米进去，大火烧开再说。”
无定大师垂眸，手上依言而动，灶中火势极旺，很快锅中水便沸腾起来。
谢南书压小了火苗，又滴了两滴香油，这才笑道：“再过一炷香工夫就好啦。做米汤要紧的是水和火候，熬得浓稠才好喝呢。”
无定大师没料到她动作这样快，心里没来由空落起来，面上却依旧平淡：“也不晓得贫僧自己做来怎么样。”
“那我可管不着啦。”谢南书笑吟吟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大师何等天资，自个儿悟吧。”
无定大师见她心无挂碍，不由自主恼了起来：“当时说的可是明天，现在已是几个明天？哪有你这样当人师父的？”他说到这里，又瞥见她胳膊上的伤，不禁恼意更甚，“施主是这世上第一个蒙骗贫僧的人，可偏偏每次贫僧都险些被你蒙过去！什么时候换药？”
“不急，昨天刚换过。”谢南书听他语气有异，又提起那天的事，不由心虚起来，低声道，“上回……上回，我说的是真话，没想过要蒙骗你的——虽然归期未定什么的太过夸张，但也差不多了。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说来着，但又知道自己理亏，因而总是不晓得如何开口。”
见无定大师不说话，她自觉理亏，不由挨近了两步，小声道：“说来，我以为你一直不愿见我，以后也有可能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为何这次……”
无定大师见她问得小心，脸上的困惑之色又一目了然，神态竟意外有些可爱，眉眼都柔和了许多，嘴角的弧度都不由上扬了几分，轻声道：“自然是为施主你。”
谢南书为他这话心脏砰砰砰地跳，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衣袖的一角。
她一贯沉着冷静，无定大师自打认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样子，便也不再卖关子，坦诚道：“贫僧算到施主此行会有一劫，你我有缘，贫僧总不能看着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含糊不清道：“贫僧是出家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谢南书万万没料到他的回答是这样，耳根登时烧了起来，哪里还肯看他，小声道：“所以，你之前答应帮我，也是我们……有缘？”
“嗯。”无定大师顿了一顿，“万物皆有因果，你我在第一次见面时便注定了因果纠缠。”
“贫僧也听见了施主那天的话，只是施主要明白，施主对贫僧的感情，究竟是因你我之间的那份因果机缘，还是施主你真正的情感。贫僧不希望你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从而耽误自己的终身。”
谢南书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无定……”
“施主不用急着和贫僧表明心意，无论施主对贫僧怀着什么情感，贫僧都会护施主这一世平安喜乐。”无定大师说罢，便垂下了眸子。
“谁说我要和你表明心意了？”谢南书嘴角一抽，说道，“我其实是想问你，如若我明白了自己对你是男女之情，你会为我还俗么？”
“不会！”无定大师连犹豫都没有，就给出了回答。
“那你对我……又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呢？”
无定大师沉默。
谢南书见状，心里头委实不大好受，这事儿是他自己提起来的，但到最后避而不谈的还是他。
套出了自己的心意，他却跟蚌壳似的口都不开。
她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无定大师见她这样又气又笑，心知她此刻只怕恨不得拿鞭子打他一顿，脸上不由自主浮出了一点笑意。
谢南书满心沉重地抬起头来，恰好撞见他这么一个神情，一愣之下，不由恼道：“你这人好生过分，一番话说得我难受，可你自己却置身事外，往后咱们俩还是各论各的罢！”
无定大师愕然一瞬，立马回过神来，不免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再打趣她两句，灶上的锅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响。
清香缓缓溢出，谢南书担心锅里那些浓稠的米汤也跟着一块溢出来，赶忙熄火起锅。
无定大师原想过去帮忙，不料这时，付茗醇的声音却在门外叫嚷起来：“南书！南书！”
东厨大门敞开，是以没等谢南书应声，付茗醇便已踱进屋来，笑嘻嘻道：“哪一锅是无定大师的杰作呀？我先替大家尝尝！”
“才吃了午饭不久，你就不怕撑着么？”谢南书哭笑不得。
无定大师表情淡了淡，抬手一指，“那只浅黄的便是贫僧——”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见付茗醇径直绕过了他手指的方向，揭开谢南书的砂锅便喝了一口，嘴里不住赞叹。
“……”无定大师啼笑皆非，回头看向谢南书，笑道，“手艺没学成，看来贫僧还不到出师的时候。”
“是么？我尝尝。”谢南书也笑起来，走过去尝了尝他的米汤。
付茗醇放下盖子，转过身看着无定大师和谢南书，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说来，这紫薇阁是为何要对东方家出手？”谢南书问道。
“那紫薇阁处心积虑绑走小公子，只怕被抢走的那只匣子大有玄机。”付茗醇蹙眉道，“只是东方侯此人极不着调，老夫人又昏迷未醒，无人知晓其中到底装了什么。”
“东方侯不是还有个弟弟么？还有他夫人许氏，瞧来对家事也比他上心些。兴许可以从他们俩人那里问问看。”谢南书侧眸看他，沉吟道，“说来，你和时樾那头怎么样？”
“对方人多势众，没能抢回匣子。”付茗醇叹了口气，“领头那个姓百里的护法我在江湖上不曾见过，想必是隐世了许久。说来，时樾同他也赌了十招，只不过没你聪明，没想到虚打这个法子。”
“千远晗答应虚打，那是忌惮柬梦神医的名头，这位百里护法平白无故岂会答应？”谢南书笑道，“反正实打实他也赢不过时樾。”
付茗醇含糊地应了一声，没说冯时樾旧伤复发的事儿，谢南书若是知道了，就代表顾婧嫒也知道了。
他可不敢把这事儿透露给顾婧嫒，不然冯时樾不还拔了他的皮啊！
关于冯时樾和百里痴的打赌，谢南书正想再问得仔细些，却听付茗醇突然道：“说来，南书，你跟阿复不让我们出城接人，是不是城里有什么异样？”
谢南书立即被吸引了注意，点头道：“渡口有人形迹可疑，我们怀疑紫薇阁的人还没走光。”
付茗醇眉峰一拧：“你是说有人跟踪？东方府上的匣子都被拿走了，他们还想做什么？”
“未必是跟着我们过来的，也可能是这些人劫持勉儿后就一直没走远。”谢南书思忖道，“覃水派的门人不算多，如今老夫人病倒，防守也失之严密，紫薇阁要留几个人在城里，倒也不是难事。”
“可他们留下做什么呢？”付茗醇挠头，“难不成这府里还真有人知道开匣的办法？可我见这府上的人就没一个像样的，说紫薇阁是为了这帮人留下的？我可不信。”
谢南书沉思着，却见付茗醇不以为然，不由笑道：“不信咱们试试。”
“怎么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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