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会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亭竟突然从这泉州城里冒了出来,不由得大出意外,愣在当场,却见云亭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淡定之中带着三分客气和七分洞察世事的从容,微笑着说:“吴伯父,想来您明日也要出洋去寻映寒,我是特来送行的,顺便与您打声招呼,这一路上,只怕咱们随时随地都会碰上,您莫要奇怪。”
吴会长心里一跳,问:“诸葛大人也要出洋?”
云亭笑着说:“我本是有上都骑尉武勋在身的人,按照大明律法,随时可被圣上征调委派护卫任务。此次圣上抽调了我加入出使暹罗国的使团,充当大明武官的门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见他如此说,吴会长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圣上抽调,怕是这诸葛大人机敏果断,猜到了映寒的去向,自己跑去求来了这差事。只是这诸葛大人,能文能武就算了,居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朝中的后台看起来真不是一般的硬。
又想到这诸葛大人为了自家的表小姐,竟然连大理寺右少卿都不做了,放弃了这如日中天的朝中地位,这份肝胆义气,太也难得,吴会长不由得大为感动。如果这时还瞒着这诸葛大人,那么他们杨家上上下下,也就太不够意思了,因此马上说:“是,诸葛大人,我们一行明天就要出发,只是……您……如何猜的到的?表小姐留给老太爷的信里,也只是说她得到了父亲的确切消息,她若不知道父亲的音信就算了,现下既然知道了,若是不去,这辈子就算嫁给了如意郎君,怕是都会寝食难安,也断送了大人您的幸福。昔有汉女缇萦千里上书救父,她今天只不过效仿缇萦来个万里下洋寻亲。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忠孝仁义难全的时候,她只能为了大义不顾小节了。老太爷的养育之恩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云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映寒来这泉州,本来就是为了寻找父亲的线索,能让她放下我俩婚约的,除了这件事,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件了。那伙贼人带着映寒父亲的消息前来,看着凑巧,只怕是早就守在这里等映寒上钩了。只要细想,不难猜出这因果关系。我也正是因为敬佩映寒的这份孝心和勇气,所以才执意前来。我只气她实在不该瞒着我,应该对我好歹有点信心。如果我俩成了亲,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难道是那种要把她当做禁脔关在家中的人吗?”云亭说到这里,终究是意难平,心里想的却是,待寻到映寒,看要怎样把她带回家打一顿屁股再说。
吴会长连忙点头,说:“这表小姐哪里都好,只是她从小到大孤身一人,虽有外祖全家宠爱,但毕竟不是亲生父母,她早就习惯了万事一肩挑,再难的事情都是自己解决,没有依靠他人的习惯。她心里怕耽误了您的终身幸福,所以,所以……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云亭听了这几句话,更感心疼。这大明的女子历来讲究三从四德,自仁孝皇后那本训诫女子的《女四书》之后,大家闺秀和蓬门碧玉更是纷纷以仁孝皇后为表率,毫无怨言的甘心作那家族联姻的筹码,一辈子躬侍翁姑,延绵子嗣。映寒一个孤女,寄人篱下,仰仗外姓家人的爱护,若想一手掌控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必得事事自己未雨绸缪。想来若不是她天资聪颖,性格伶俐,小小年纪就展露商业奇才,又事事有主意,处处得人心,怕是杨老太爷再疼她,也会早早就被嫁作人妇,哪里轮得到她女扮男装到处寻找父亲的下落,又如何能与自己相遇。
云亭这一刻竟突然觉得自己认识映寒太晚,白白让一个姑娘家这么多年来都要独自一人面对这艰难处境,便抬起头来说:“吴伯父,我并没有怨怪映寒的意思。是我来得迟了,让她无计可施,只得跟了南洋海盗去找自己的父亲。我这几日来,在泉州到处查访,查到了不少她失踪的线索,想着你们此去寻找映寒,特来相告,寻起来也好有个章法。”
吴会长闻言大喜,这才想起来俩人一直站着说话,连杯茶都没给诸葛云亭倒,刚要叫人看茶,却被云亭制止了,说道:“吴伯父,自己人就不要这个虚礼了,我把正事跟您说完,就要回使团舰队了,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耽搁不得。”
吴会长连忙应了,听云亭细说。
云亭这几日,先是去了与映寒初次偶遇的城北民居货栈。货栈里当然早已人去屋空,换了货主。新的货主是五日前才租下此地的,对前面的租客一无所知。云亭哪里肯就如此作罢,竟找了周边的邻居问了屋主的去向,修书一封给身在福州的周鸣兼,拜托他代为打听。
紧接着,云亭去了寂朝庵,当时暖夕正忙着帮吴会长的船只采买出洋的物品,外出不在。云亭便自己上了二楼雅座,在那日南洋海盗的位子上坐了,细看四周。从窗外望去,近处是空荡荡的院落,侧堂院墙背后不远处,就是那泉州城的高大城墙。云亭顿时想起暖夕所言,说那院墙之外的柴堆曾经被雷电劈着失火的事情,不由得心中一跳,急忙下楼沿着院外的夹道寻了过去,果然不多时就发现了柴堆中的蹊跷。
院墙背后的杂物垃圾想来放在那里有些时日了,因为常年不见阳光,都腐朽肮脏布满青苔,只有那一堆柴火干燥整洁,竟有七八成新,显然是近日堆起来的。云亭用剑向柴堆中刺了几下,便听到咄的一声,发出了金属之声,难怪这柴堆身处在这么低洼的地方都引了雷电。柴堆之下,竟然是一块铁板。
云亭自然很快就发现了铁板之下隐藏的地道,也不禁大吃一惊。想来这地道挖得有些时日了。那日这群海盗前来寂朝庵,便是想从高处查看地道入口周边的视线和环境,确保可以做到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云亭最后去的地方,便是市舶司出入境所,调取了八月所有出港船只的记录。既然这次他所查的东西与当年柳成远的旧案没有关系,提举大人就突然变得好说话了很多,满脸堆笑地给他找了间屋子,命人报来厚厚的资料给他细看。当然,那些不该让这大理寺右少卿看到的东西都事先挑拣过了,所以云亭一时并没有找到映寒假造的出关清单。
云亭细细地看了一天,最后将怀疑的对象缩小在了三艘前往南洋的商船上,便拿了那三条船的清关纪录去和守在海港的永宁卫巡检司的官兵详谈。这一谈之下,目标立时锁定在了一艘叫做“鹰矢”的船上,只因这艘船本来预告了八月二十八日出港,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封港的时候还在,可是次日清晨,永宁卫海防驻军剿匪回来,再次上岗时,却发现这艘船不见了。巡检司的官员心下诧异,去与市舶司出入境所的师爷勾兑船只去向,那师爷却坚持说,这船没有问题,昨日封港前就出发了,想来是巡检司忙着准备海上的防线,没有记录清楚。
云亭心下了然,这师爷八成心中有鬼有所隐瞒,便杀回了市舶司,恩威并施之下,那师爷很快就讲了实话,说,这艘船是苏州会馆杨廷疏少爷特意关照过的,确切什么时候离港的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收了钱,帮助这船只挟带一些丝绸和琴具出港,虽有违禁,但并不是法律明例禁止交易的货物,所以巡检司来问时,他怕自己这里落人把柄,才帮着打了个掩护。
云亭一听到杨廷疏这个名字,顿时哭笑不得,心里却又生出一丝高兴。自己这未来的夫人,作了这份假清单,自然不是白做的,想来能换她一路平安人身周全。
吴会长听云亭将这些前后关节凑到一起,竟已经将映寒当日失踪的经过梳理得八九不离十了,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起身便长稽到地,才说:“诸葛大人,表小姐遇到您,真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福气。我看此次出洋竟什么妈祖和菩萨都不用求了。我本来对找到表小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现下既然有您亲自前往,咱们定然马到成功。”
云亭直接忽略了吴会长的诚心恭维,道:“现下虽然有了船只的名字,但是未必马上就能寻得到映寒,算起来,映寒离开泉州已经月余,早就去的远了。那群海盗若是在中途登岸换了船,可就更不好找了。这西行南洋,至占成国后,航路便分作三股,一股折向东南,去的是三岛国,一股向正南,去的是爪哇国,一路则沿□□半岛的海岸线向西,去的是暹罗。邵大人当年失踪在西边的锡兰山国,流落到这东边三岛国的可能性并不大,而我此次跟随的使团是出使暹罗的,自然会小心沿途探访。还得拜托伯父和广寒门人,先向南前往爪哇,探听映寒的踪迹。若是没有,再折返向西,我们可在暹罗汇合碰头,再作计议。”
吴会长连连点头,说道:“这样的安排甚为妥帖,算无遗策,不论表小姐去了哪里,我只要沿着‘鹰矢号’的踪迹一路问过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云亭起身,笑意和煦,成竹在胸,说:“正是这个道理。”
※※※※※※※※※※※※※※※※※※※※
明代地理小知识:三岛国是菲律宾,爪哇就是印尼现在首府雅加达所在的爪哇岛。明代的南洋地图其实没那么准确,各国的方位大差不差,岛的形状却都差的十万八千里,看起来像意境山水画,看得作者以头抢地啊,啊啊啊。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晓风醉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