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听得清楚,“哗”的一篙插落水中,笑道:“什么陛下陛上的,老汉乡村野人,何曾懂得是个什么阿物儿?客官说得不错,老汉正是杀人不眨眼的劫道魔王,三位如需渡河自应小心谨慎为上!”语毕,便欲撑舟南返。
青年略一犹疑,正欲答话,忽然脸色骤变;琴老顺着青年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青苇叶梢掩映之中,两名黑巾黑衣之人俱各手执雪亮锋刃,正沿了白沙便道急急驰来,距离不过半里远近。琴老登时也有些慌乱起来,促声叫道:“船家,方才不过说笑之言,实则我等并不疑你。只管快快靠岸,渡我三人过河去罢!”
“老汉又非三岁小儿,说笑之言何肯放于心上?”老翁应答一句,复又一面唱歌一面撑篙,缓缓泊舟就于水畔巨石。青年、鸽童和琴老急不可耐,不等扁舟靠稳便要牵马登舟,老翁抬手阻道:“三位客官,非是老汉惜力,实因舟小不能载重,且先渡人过去,再返回来渡马如何?”
琴老回望青年一眼,面带征询之意;青年微一迟疑,说道:“既然如此,就依船家之言便是!”三人遂将马匹留在岸畔啃青,手忙脚乱的踩着巨石登上了扁舟。
老翁撑篙驾舟,刚刚驶离堤岸二十来丈远近,便见两名黑巾黑衣之人由青苇丛内快步奔出,手中钢刀在太阳底下闪射着耀目的白光,并肩站于岸畔,高声喝道:“船家听着,我等本系开封府公人,舟上三人皆为朝廷钦命缉拿要犯,我等奉命一路追捕至此;若速将三人载送回来,重重有赏,否则有如此苇!”一面说话,一面“唰”的一刀劈下,数株青苇登时齐被拦腰斫断,枝梢缓缓扑落于地,茬口处淌出了浓绿汁液。
青年和鸽童俱皆面露惶色,手脚抖索,倒是琴老还算镇静,低声说道:“船家且莫听信贼人之言。我家主人实乃良实子弟,进京公干回来,今有要事亟欲返家。务请船家渡人过河要紧!”
话音刚落,便见南岸芦苇丛内亦钻出三人,皆青衣小帽,仆从装束,行举极是干练,高声叫道:“船家听着,我等奉命在此迎候主人多时矣。我家主人富贵不可明言,倘能速速载送过河,必保你加官进爵,衣紫腰金……”
鸽童见状,登时喜出望外,急急跳脚呼喝:“王其金,尔等只管唠叨个什么,还不快快过来救驾!”
其时舟至中流,疾快如飞,碧波荡荡,凉风飕飕。老翁闻得两岸之言,手拄竹篙仰天呵呵大笑,说道:“北岸说钦犯,南岸说主人;到底孰是孰非,老汉昏瞀之目不能明察矣。两岸客官且先各自说说,倘能如尔之愿,究竟如何重赏老汉?”
北岸两人高声答道:“我们愿出白金三十两!”
南岸三人赶紧高声喊叫:“我们愿出白金三百两!”
老翁登时手舞足蹈,嬉笑说道:“奇货可居,奇货可居矣!如此大活宝贝,老汉还是自己留着,稍后待价而沽,以为余生之资矣!”语毕,也不顾青年和琴老、鸽童恳求呼叫,轻轻一点竹篙,扁舟竟既不向北,亦不向南,掉头朝向下游飞驶而去。
两岸五人见状,立时绕着河边苇丛磕磕绊绊的追了上来,一面追赶一面高声喝骂。舟上三人又是拱手许诺,又是威吓恫喝,老翁只管双手撑篙,听而不闻;小舟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径朝下游顺流疾驶,瞬间便已驶出数里,直将两岸五人抛远得不见了踪影。
前面河道渐狭,水势渐紧,夹岸的芦苇益发青茂繁密,遮天蔽日,直将视野挡得严严实实。老翁这才缓缓的住了篙,一任扁舟顺流而下;看看驶约半里远近,忽然双脚一跺,猛的喝声:“住!”虽水流湍急,然扁舟竟自稳稳当当止于中流,再不行进半尺,便似用钉子钉着一般。
老翁将篙横担舟梢,弯腰从舟底板下摸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执在手中,冲着惊慌失措的琴老、青年和鸽童晃了两晃,嘿嘿笑着说道:“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三人有眼无珠,今日今时误乘了老汉的贼船也!”
琴老见状,急将鸽童掩于身后,两人俱为朴刀所逼,一步一步的退至了舟梢。琴老眼望脚下滔滔旋流而又深不可测的碧水绿波,强抑紧张,说道:“船家,你方才不是唱说过不贪金银不图钱,只爱怀抱酒坛伴月眠吗?只要渡过河去,我家主人必将美酒肥牛、黄金白银奉送,保你一世富贵安乐,逍遥无忧!”
老翁喝道:“人生在世,哪个不爱钱财?没钱没财,又怎能怀抱酒坛,伴月而眠?闲话少说,既上贼船,且纳命来;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等三人的忌日也!”
“世上凡事,俱有因有果,”琴老手牵鸽童,结结巴巴的说道,“敢问……敢问船家何以定要与我等三人为难?”老翁嘿嘿笑道:“这个嘛,且待你等死后,老汉自会一五一十的告知。闲话休述,还不快快下水去也!”
“不,不要……”琴老话音甫落,老翁已是倒转朴刀,长杆横扫而来;阵风挟过,琴老和鸽童应声落于水中。白河此段浪急流湍,漩涡渊深,两人在水中手扒脚蹬,拼命的胡乱扑腾着,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转瞬之间便被冲出数里来地。一个浪头打来,两人同时骨都都的沉入水底,再不露头。
老翁注目两人双双溺毙水底,方倒拖朴刀,狞笑一声,把惊得脸色煞白、目瞪口呆的青年逼至舟尾,嘿嘿笑道:“瞧你书生打扮,一副酸兮兮的模样;老汉虽然识字不多,却平日亦爱吟风弄月,胡诌几句狗屁歪诗,和你倒有些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也罢,看在孔孟先师的份上,老汉给你一个体面,自己跳水赴死去吧!”
青年颤颤抖抖站于舟尾,丧魂落魄的望着脚下湍湍流水;良久方才清醒过来,仰天长叹一声,磕磕巴巴说道:“朕乃、乃大宋皇朝当今皇帝赵、赵祯,白龙鱼服,游于浅滩,不意今日竟、竟为鱼虾所欺,葬身鱼腹矣!……”老翁哂笑一声,喝道:“吹牛哪个不会?你乃大宋皇帝,老汉便是昊天大帝。闲话休说,快快自行下水去吧!”
赵祯临难之际,反倒镇静下来,面露豪气,言语也流利了许多:“朕既贵为天子,君临万邦,则生死自有规格,何劳小人威喝强逼?”说完整了整衣冠,右手一甩,“啪”的合上折扇,然后双脚跳起,从容跃于水中。
“阿弥陀佛!陛下身为万乘之尊,一国之君,本就不该微服轻出,给人以可乘之机;陛下今既轻出,便是将刀剑之柄,倒转受人也。老衲亦乃受人之命,虽怀慈悲之心,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矣。好在陛下能够死于博望坡前,有十万曹兵幽魂相伴,也算颇不寂寞,死得其所哉!”
老翁娓娓言毕,眼见赵祯投水之处,河面渐渐恢复平静,四面鸥鹭翩飞,苇波荡漾;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朴刀,一把抹去顶上竹笠,露出了光光的头皮,又盘腿端坐舟上,一任扁舟随风顺水漂流而下,唯迎着耀眼刺目的阳光,双手合十,朗朗念祷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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