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2 / 2)

载湉斥责翁同龢在国难面前只顾私怨,可他的震怒也难以挽回多年来因财政不足而陷入颓势的北洋海军,面对着棘手困乱的战局,弃城而逃的朝廷将领与心存私怨的朝廷大员,载湉感觉自己的心如被火烧,他多么渴望打赢这一仗,多么希望让黎民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可此时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所想所期待的背道而驰。

载湉再想自己身边的事,想到自己向来怜惜疼爱的载潋害死了自己的皇嗣,珍妃仍旧卧床不起,一时间心口剧痛,几日前在颐和园内所受的风寒便更加严重了,他在朝臣退后只感觉胸口窒闷,几乎无法呼吸,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引来了在养心殿外伺候着的寇连材与王商,他二人见皇上脸色苍白憔悴,咳嗽不止,都惊惧担忧不已,王商忙吩咐了小太监去传太医。

载湉自己端了手边一盏茶润嗓子,连连不止的咳嗽才得以缓解,他以手肘撑着自己的身子,沙哑问王商道,“朕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她好些了吗?”

王商知道皇上一心挂念珍妃的身子,才会病情加重,为使皇上放心,他便回道,“回万岁爷的话,珍妃主子已好多了,奴才听景仁宫说,主子已能在宫里稍作走动了,食欲也比前儿好了许多,万岁爷但请放心。”

载湉听至此处才稍觉宽慰,他今日尚未亲自去瞧过珍妃,心里仍牵挂得很,便执意要去景仁宫亲自瞧过珍妃。

载湉到景仁宫的时候,珍妃正躺靠在床榻上休息,知夏端了药去与珍妃喝,载湉进去时脚步极轻,他示意不必惊动珍妃,载湉轻手轻脚地坐在了珍妃的床边,等珍妃喝完了手中的药,他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珍妃的手背上,不等珍妃反应过来,便温柔问道,“珍儿好些了吗,朕来瞧瞧你。”

珍妃受宠若惊,正要起身为载湉行礼,却被载湉牢牢按在原位,载湉开口正色对她道,“朕与你之间不需要这些,你如今身子虚弱,朕许你都不必行礼了,朕只要你将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珍妃感激涕零,失去孩子的痛甚至还没感受清晰,各种特殊的关怀、宠爱与恩典就已抚平了她的伤痕。从前太后不容她,而如今太后却因子嗣一事,特降恩典,晋封她与姐姐为妃位,还赏赐了她许多连皇后都未曾赏过的营养补物。最令她感到幸运与幸福的是载湉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宠爱,甚至比她怀有皇嗣时更盛,若从前她只有皇上的宠爱,而如今她却有了太后与皇上双倍的宠爱。

珍妃知道,在宫中皇嗣纵然重要,可皇上与太后的宠爱更重要,只要有恩宠,就不怕将来会没有孩子,珍妃如此想着,感觉失去这个孩子换来的一切,比皇嗣本身要更加重要。

珍妃依偎在载湉地怀里,双眼婆娑,载湉见她如此模样,感觉心疼更甚,他心疼地轻吻珍妃的额头,拥着她的肩膀轻声道,“珍儿,相信朕,咱们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珍妃用力地点头,眼中写满了依恋,双臂回拥住载湉动情道,“皇上,臣妾相信。”

载湉此刻见珍妃如此模样,更恨透了载潋,他无法原谅载潋所做的一切,伤害了他也伤害了珍妃,更伤害了一个尚未出世的无辜孩子,载湉想至此处竟忽然想流泪,可他却在珍妃面前克制住了,他想起自己自责罚载潋后还没有问过珍妃的想法,于是便借机问珍妃道,“珍儿,朕责罚了谋害咱们孩子的凶手,可朕没有将她置于死地,是看在醇邸的面子上,朕想知道你的想法,你会不会觉得朕这样处置,委屈了你与孩子?”

珍妃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载潋做的,可无论如何一切已成定局,上至太后与皇上,下至宫中的宫女与太监,如今宫中之人无一不知,是载潋害死了皇嗣。珍妃无心去追查此事,她只想得到皇上的宠爱,既已得到了,又何苦再去与一个载潋纠缠。珍妃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因为生父醇贤亲王与生母醇王福晋的缘故,也因为皇上曾经对载潋有过呵护与偏爱,才会不忍心苛责载潋,对她留有余地,所以她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对载潋恶语相向,唯有宽容大度,才能更让皇上心生怜悯与疼爱。

珍妃思虑了片刻而后便道,“臣妾不怨载潋,当初是臣妾自己选了她入宫为伴的,若怨也只能怨臣妾自己。载潋年轻,总有糊涂错处,是臣妾与咱们的孩子缘浅,还请皇上息怒,不要过分苛责了载潋,她毕竟是天家血脉,是皇上的妹妹啊。”

载湉震惊错愕地望着怀中的珍妃,未曾想面对丧子之痛的珍妃,竟能如此宽容大度,面对罪孽深重的载潋,竟能选择为她考虑,宽容饶恕。载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任由眼泪落下来,滴落在珍妃乌黑柔顺的青丝上,他低头吻了吻珍妃的额头,轻声道,“珍儿,朕会竭尽所能,去弥补你,疼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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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出了抚辰殿入宝华殿时,只见宝华殿前不远处便是昭福门与雨花阁,宝华殿内院落宽敞明亮,面阔三进,进深一间,前殿屋顶上铺满黄色琉璃瓦,前殿与后殿中接抱厦一间。殿内佛香萦绕,诵经祝祷之声不绝于耳。

载潋跟着前来引路的一位僧侣进了宝华殿前殿明间,抬头发现殿内正中竟悬挂有文宗显咸丰皇帝的御笔之宝“敬佛”二字,心中顿生肃穆敬仰,载潋再向四周环顾,更见殿内设四方铜镀金大龛一座,内供金胎佛像释迦牟尼一尊,龛前供案上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与阿弥陀佛像,殿内东西两侧也靠墙供奉佛像与佛具。

前来引路的僧侣并不同载潋讲话,只将载潋带到了前殿明间,便转身离去。载潋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铜镀金佛像,心中所感所想万千,竟都只系与他人,她仍感觉自己身上的痛处生疼,却仍推开了静心搀扶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供案前去,拈了三支香在手里,伸到供案上的烛台前点燃了佛香,而后虔诚跪倒在佛像与观世音菩萨面前。

载潋合眼祈祷皇上平安顺遂,再得子嗣,也祈祷家中额娘兄长身体康健,万事胜意,随后她想到了皇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太后的阴谋算计与宫中的诡谲风云中失去了与自己双亲见面的机会。

载潋想至此处更感觉悲痛,她睁开眼后在泪光中看着殿内燃烧着的万千烛火,她举高了手中的佛香,重重地叩了三头,她抬头望着眼前面目慈悲的佛祖与菩萨,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佛祖与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皇上的子嗣来世能平安健康地出世,也求您保佑再让皇上拥有自己的皇嗣吧!若能成此愿,信女愿一生吃素,终身不嫁。”

载潋在心中默念完这几句,便起身将佛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而后她又重新跪倒在佛像的面前,双手合十祈祷自己的额娘身体康健,福寿绵长。自去过了颐和园,载潋总会梦到阿玛,她仔细算来,阿玛离开她已有三年了,可思念却从未断绝,载潋祈求,阿玛能真如额娘所说,在天上已身体大好了。载潋最后想到的,竟是眼下的战局,她不懂前朝风云迭起的政治,她只希望可以早日国泰民安,可以顺遂皇上与百姓们的心愿。

此时正殿内走进来一队身披白袍的僧侣,他们打坐于佛像面前,手挂佛珠,闭目诵经,为已逝皇嗣诵经祈福。

载潋见状,忙扶着静心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倒在众人的后面,她跪久了只觉得身后腰臀间生疼,却仍旧没有起身,随着进殿来为皇嗣祈福诵经的僧侣们一起为皇嗣祈福。

此刻正殿外正有一小和尚在清扫院落,他手持着扫帚却无心打扫,因为他第一次见着师父们口中说的那个罪孽深重的醇邸三格格载潋,可此时眼前人的模样却让他对师父们的话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身体正虚弱却能为了皇上而久跪礼佛的人,真的会是狠心谋害了珍妃腹中皇嗣的人吗?

“慧生,你在看什么?”小和尚的思绪还都在载潋身上,他的师父忽从背后叫他,年长的白衣僧侣走近了小和尚道,“就算是打扫院落,也要专心致志,不可一心两用。”

小和尚立时答是,可他却仍旧愁眉不展,若有所思,白衣僧侣见了他的模样不禁担忧,问他道,“你是有什么心事?”

小和尚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犹豫了许久,他知道整座宝华殿的僧侣们都厌恶载潋,因为他们都是遁入空门以慈悲为怀之人,绝不可能容下伤人性命的载潋栖身,也最深恶痛绝载潋这样的人,所以宝华殿中住持才会回了皇上的话,令载潋另住别院,不得居于宝华殿中。

可小和尚思虑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师父,是徒儿想不明白!若这个醇邸的三格格真如外间所传的那样罪孽深重,她怎会如此虔诚礼佛,徒儿今日听得她被打时喊叫声撕心裂肺,刚刚又见她面色苍白,极为虚弱,原以为她这样养尊处优的格格会受不住殿中的规矩,可谁想,她竟能一直跪在跪于佛祖面前,徒儿实在想不明白,为了已逝的皇嗣她能如此虔诚,又怎像是能痛下杀手的人呢?”

那白衣僧侣听后大惊失色,忙去阻止小和尚继续说下去,厉声道,“你万勿再提!宝华殿内是佛门清修之地,万万不能沾染尘俗是非!你要记住,殿门内是清修之地,我等如今只为皇嗣祈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只需一心礼佛,不可心生二意。”师父顿了顿,他望了望殿中正跪着的载潋,而后继续对小和尚道,“更何况她是戴罪之身,唯有虔诚礼佛才能洗清身上罪孽,你万勿被假象蒙蔽了心智。”

那叫慧生的小和尚心中仍有不甘,却也不能再在师父面前说下去了,他只得低头答是,待师父走后,他才重新拾起了手中的扫帚清扫院落,却仍旧忍不住向殿内瞟上几眼,他见载潋身躯孱弱,身上皆穿素色,连头上都未戴任何珠翠步摇,更感知她因皇嗣逝去的悲伤。他跟随师父见过许多的人,有因身犯重罪,为求心理安慰而来礼佛之人,也有真正为祈求内心平和而来礼佛之人,可载潋和他们都不一样,载潋的眼里写满了悲伤,佛门清修之地仿佛是她悲伤的停靠,而又不能真正抚平她的悲伤。

慧生在刚才载潋入殿时曾看过她的眼睛,他看得到她眼里的悲伤写得分明,她的眼睛又是那么清澈剔透,仿佛能直接看到她的心底。

慧生不相信,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这样一个虔诚的人,真的会是谋害皇嗣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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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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