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三分执拗,七分委屈。
柴文训紧绷的脸转而柔和,只见他咬紧牙关,双臂挣扎着发力,似是想要坐起来。
“师父…你…不要乱动…”
她想去扶他,可是手里的药碗和汤匙一时无处安放。沉花忙跑过来,搀扶柴文训坐好,他紧拧着眉头,喘息阵阵难平,显然这一动牵动了伤口,剧痛难忍。
“你…这是干嘛。”
她的目光,如水温柔,声音里透着责备。他没回她,兀自拿过她手中的药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你这人…也太任性了。喝个药我喂你不就行了,这么孤傲干什么…”
苏伊桐看着他,又无奈又心疼。
晨雾,渐渐散去。日照晴高,金色的阳光,碎碎点点的透过佳木繁荫,落满庭院。
房间里,柴文训正端然盘坐在床榻上,剑眉紧蹙,双掌平行交叠。浑身的剧痛真好像刀锋剥皮离骨,他牙关紧闭,真气顿顿错错向掌间汇集过来。体内的百年之毒异常活跃,似在不断涌着周身紊乱的经脉,帮助它们各归其位。
他直觉得,两肋传来的锐痛之感,似乎没那么疼了。
果然,放任这毒兀自游弋,将自己交给它,这个方法用来疗伤果然管用。
他知道着毒的性格,张狂如它,绝不会甘心看着自己生活了整整二十年肉身,就这么轻易的死掉。
想到这,柴文训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紧蹙的眉宇缓缓舒展开来,思绪也逐渐松弛,兀自飘远。
“文训…你要坚强,要活下去,你是北梁的皇族…要…”
父王临终时候的殷殷重托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如深渊般的黑漆里。
再坚强的孩子,也难以承受一夜间失去双亲的苦楚。他一身疲惫,找块石头坐下,昨夜那血腥的一幕幕便在脑海翻江倒海般汹涌。
父母弥留的目光,那么亲切的看着自己,好似一场梦,他曾拥有的一切瞬间被撕裂得鲜血淋漓。柴文训靠倒在一棵大树下,再无力逃下去,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忽然,耳边响起魔鬼般狰狞的笑,一群缙兵将他包围。他捡起一根枯树枝,疯狂的冲向他们。他是高贵的大梁皇子,绝不会低声求饶。纵使粉身碎骨,也定要做这殊死搏斗,这样才不愧于柴家列祖列宗。
他拿着树枝,狠命的向他们狂扫。他自幼体虚多病,父王母妃不舍他习武受苦,只叫他博览群书,知文达理。此时,他青筋爆棚,眼里燃着凛冽的杀机,却终只是个虚弱的孩子。
他们像看猴子把戏般地看着这个没落的小皇子发疯发狂。
终于,其中一个身材黝黑彪悍的缙兵手背被树枝划开一道血口,
“好你个小杂种——”他
暴怒,提着钢刀步步逼近过来。他迎上他凶恶的目光,一步一步后退。
他知道,再没有路可走,身后是一壁悬崖。
脚下的碎石滚落崖底,听不见响声。
那缙兵不慌不忙走到他面前,本想轻松一推,万没想到,他羸弱的身体打了个趔趄,一双小手狠狠抠住缙兵的手腕,整个身体坠了下去。
二人一起掉落这万丈悬崖。
柴文训闭上眼睛,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
“父王,母后,文训来了,你们等我。”
崖上,一阵阵咒骂,伴随着苍鹰的悲鸣,回荡在这寂静的山谷里。
水,无穷无尽刺骨的冰寒,
他感觉浑身麻痹快要冻成冰,喉咙紧到连呼吸的本能都丧失了,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大胆。你胆敢再说一次试试!”
怎么会有人在水中冷斥?
柴文训不禁疑惑起来,那声音恍若一道灵符将浑身的冰冷瞬间驱散,他悠悠转醒。
果然,是她的声音从庭院中传来的。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有睡?
苏伊桐正坐在后庭的石桌前,眉目间怒意腾腾,满腔怒火加上整夜的苦熬,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得知这秀山郡郡守孙卓和孔学士率领一众有关人等,在庭院里跪了整整半宿。
想到这更深露重的,两位须鬓斑白的老者未敢动过半寸地方,苏伊桐起初是心生怜悯的。
可谁知孙卓这家伙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案情,就急不可待的请公主按照计划,尽快启程。
就连满腹锦纶,腹载五车的孔老师也在一旁帮腔做势。
看着这些谄媚的嘴脸,苏伊桐再次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果然是件礼物。什么狗屁公主,公主遇袭此等大事,都不如耽误了送货到达北缙的时间罪名重大。
在乎她的,从来只有他一人。
苏伊桐越想越气,俏脸是一阵红,一阵白。
她暗暗发狠,
“好啊,我要是让你们这帮人好过了,我就不是苏伊桐!”
“既然,如孙大人所说,真正的丁剑安在几月前就已被溪金为首的这伙采花贼杀了。然后溪金假扮丁庄主的身份,平日里依旧做着济弱扶贫的善事,暗地里却在这丁府,暗暗做着这些龌龊至极的勾当。”
苏伊桐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语气,淡淡复述着孙卓的话。
一边说,一边起身,缓步来到他身边,
“那么本公主想问问孙大人,怎么就这么巧了,你说你竭尽全力,苦苦追踪这伙采花贼的下落已经几个月了,都没有一点进展?直到本公主北上和亲,恰好计划的路线被山石腐木所阻,临时改变了路线,歪打正着住进了这和岘庄,遇见这个假的丁善人…”
苏伊桐微微伏下身,突然抬高了音量,大声喊道:
“怎么孙大人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
这突然的厉喝,吓得孙卓身体一震,
“孙卓你好大的胆子!你既知道溪金这个团伙,尚未落网,这秀山郡又已有十余名妙龄女子神秘失踪,你竟还敢在民间扩散谣言,说什么是灵隐宫捉走喂了冤孽!明明就是你办事不力,欺上瞒下!还有!”
她阴郁的脸上现出几分诡异,“本公主途经你秀山郡,官道就这么巧莫名其妙的被阻了,那些断木的断口明明就是人为所砍!本公主倒觉得,是你心怀鬼胎,早就与那溪金狼狈为奸,昨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你的指使!你的预谋!!!”
孙卓的脸色刷拉一下白了,额头的冷汗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临时封的公主,竟然如此的伶牙俐齿。
想自己这些年,确实也做过与盗匪贼寇暗中勾结的事,府中也收藏了不少贼人贿赂的赃物。其中就有这溪金的上供,自己虽没有特意的想要庇护于他,可是的的确确把失踪人口的事情,归咎于那虚无缥缈的灵隐宫身上。谁曾想,这溪金这伙倒霉的家伙,偏偏挑在自己管辖的地方犯案,还祸害了一十七位少女,最后还是被公主侍卫剿杀的。
哎——
孙卓顿时感到,自己纵使有千百张口,也无法给皇上一个极其圆融的解释。
这谋害公主勾结贼寇的罪名,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若是再挑起了北缙与南舍的战事,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虽然如此,他依然咬死着不松口,哆哆嗦嗦说道:“老臣冤枉啊,是老臣破案不利,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公主您可是要明察啊,这官道被阻一事,老臣确实不知情啊,”
说完了,又梆梆地连着磕头。
苏伊桐也不搭理他,而是踱步到孔学士身旁,轻轻咳了一声,
“孔老师,我一直都非常的尊重您,觉得您这样的知识分子,饱读诗书,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可是我真是没想到啊,如果不是您的提议,我也不会住进这丁府,而且昨晚我记得,是您带着一众人喝的烂醉如泥的吧。我和柴侍卫可是亲眼看着的,您被那溪金搀着有说有笑的回了房。”
她的话声很轻,却字字见血。
眼见这孔学士吓得面如土灰,高拱的背不住的打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然没有了平日滔滔不绝的劲头。
苏伊桐得意之余又不免惋惜,摇着头说道,
“您口口声声说,我此去北缙和亲是为了让百姓们可以远离战乱,可以安居乐业,乃是福泽万民之举。可是您怎么忍心将我这清白之身,往虎狼窝里送啊。本公主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孔老师赐教。”
孔学士佝偻的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就连脚下的青石板都连带着颤起来,恐惧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
霎时间,整个庭院,死一般寂静。
苏伊桐纤柔的身体,泛着一阵阵的阴冷。
像极了那一年,在公司为她第一次当众发火的范金华,阴沉中点着冷冷的幽怨,不怒自威的气场,更直击人的灵魂。
良久,仍无一人敢在进言。
是时候了,苏伊桐回身走到石桌前,悠然的坐了下来,然后用严厉的目光冷冷的扫过众人的脸,
“孙大人,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寻找那些姑娘的家属,让他们早日来把人领回去,早日一家团圆!”
“是…是…老臣这就去办…”孙卓慌忙回道。
“本公主连日赶路,染上了风寒,身子疲乏无力。哎,我本来就体虚气弱的,在你们秀山郡又遭此劫难,险些丢了性命啊。如果你好生伺候着,让我养好身子再上路,我自会跟我未来的夫君解释,路途辛苦,养病耽搁了些时间。如若不然…”
苏伊桐微微抬了下眼皮,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光,像要穿透他,
“我就照实说,我们谁也不要好过。”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老臣怎么敢忤逆公主啊!”
一众人等,这下子头磕得像机械玩偶。
看得苏伊桐好生鄙视,极其不耐烦的命令道,
“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退下。”
说罢,兀自拂袖而去,身后是凌乱而细碎的脚步声。
柴文训在房里静静的听,她的声音如往日一样悦耳,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凛冽,想来她定是一副清冷如霜的样子。
一字一言都轻如悬针,又滴水不漏,
他不禁暗自赞许,噙着笑微微点头。
感觉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门口,柴文训不由得一阵心悸。
苏伊桐的手悬在空中很久,终不舍得打扰他。
算了吧,即使自己很想见他,也要让他好好休息啊。明天再来吧,她用玉手轻轻的抚了两下那扇雕花木门,甜甜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而他,眼中划过一瞬若有所失的神色,然后凝神聚气,继续疗伤。
他能为她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
柴柴的身世出来了,都是苦命的娃~~喜欢宿命情缘悬作尘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宿命情缘悬作尘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