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奕饶有兴趣的说,“当然,王兄想听何曲?”
赵宗奕撩起衣摆端然稳坐于他对面,慢慢言道,
“为兄近日来,为滦使被杀一案甚是忧心哪,不如…宗佑弹一曲广陵散如何?”
他面色沉静如水,不见得半丝波澜。
赵宗佑幽幽轻叹,似心领神会,朗朗琴音随指而起。赵宗奕沉静的听着,心中已是五味杂陈。
当年,这森森庭院中,他与他月下对弈,竹间抚琴,对酒当歌畅聊到深夜。
转眼间流光抛度,年华暗换,如今再与他对坐,一切真恍如隔世。赵宗佑垂目抚弦,如坠入曲中之境,全神贯注,毫无纷扰。
一段《广陵止息》被他弹拨得慷慨激昂,踌躇满志。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清悦婉转,铮铮铿铿的琴韵中隐隐有愤慨和仇怨之声,好似胸中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宁死不屈。
赵宗奕不禁啧啧称赞,心中满怀期盼,这手足之情,能亦如当初该有多好。
一曲罢,他三指一划,琴音渐止,赵宗奕似意犹未尽,垂目不语。
“王兄?”
赵宗佑见他深深点头又转而蹙眉忧面,不禁发问,
“哎…”赵宗奕沉叹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踱步慢吟,
“为兄是想起,这曲中之意,聂政终刺杀韩王以夙愿得偿,替父报仇,也算死得其所。后事被谱成琴曲,遗留青史。而那刺杀滦使之徒,只会致两国重起纷争,两国百姓再陷战乱之苦,可恨至极啊。”
“王兄所言极是,不知此案可有头绪?”赵宗佑关切问道。
赵宗奕只是点头,未语半字,目光锐利如电,一瞬扫过赵宗佑苍白的脸颊。
他从容不迫,眼中是一抹喜色,正言道,“那是甚好,想王兄足智多谋,必能早些破案,免去干戈。”
赵宗奕含笑开口,“为兄征战多年,见过了数不清的马革裹尸,白骨露野。那些阵亡的士卒将领,家中皆有殷殷期盼,上到有百岁高堂,下到有襁褓之儿,怎能不令人悲悯。为兄亦是如此,每每战场杀敌,浴血奋战,待到兵回宛城之时,心中百感交集,父母手足之亲,对为兄而言,变得更甚更重,就如这皮下之血,生生不息。”
他的话越来越意味深长,像一股缓缓的泉流,话落,转身深深凝视着赵宗佑,沉吟道,“宗佑可能体会为兄所言?”
赵宗佑眼眸晶亮,郑重其事的点着头。
“好。”赵宗奕朗笑,“宗佑能懂我话中之意,为兄倍感欣慰。眼看母妃寿宴将至,宗佑要调理好身体,好与为兄一起给母妃庆寿啊。”
赵宗佑憔悴的面容上漾起会意的浅笑,拱手行礼。
二公子别院
夜凉如水。
房内有幽幽琴声,不时伴着阵阵轻咳,是赵宗佑伏案调琴。翌王所赠之七弦琴,实属世间绝品,令他爱不释手,惜护有加。
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调试琴弦,附耳聆听,琴音空灵回响,妙如天籁,他不禁痴醉于其中,微眯双目,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他面色苍白如纸,这一笑只显得阴森渗人,诡异难测。
兵部侍郎王修昨日秘密来会,神色慌张,言语愧疚,声称墨斩门雷金海中了美人计,密函被窃,行迹已然败露,而第七名刺客并未归来,至今下落不明。
他佯装无措,一脸的愁苦,急急追问该如何是好。
王修本是他的恩师,口传心授十余年,对他疼护备至,信任有加,自诩师徒情义深如父子。
如今办事不利,自己已然暴露,势必会牵连二公子,倒不如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讲完一番慨言,王修含泪转身离去,似要有一番壮举。赵宗佑神色凄然,久久跪拜,目送恩师的背影走远,眼里尽是鄙夷。
果如那黑衣人所言,王修真是个庸才。
赵宗佑心中暗暗讥讽,此等大事若全然依仗于他,岂不是荒唐。
想到这,赵宗佑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枚白玉瓷瓶,恍惚间,那黑衣人阴冷的眸子,又浮现在眼前。
半月前
窗外乌云蔽月,屋内烛光孤映。
他伏案弄琴,全神贯注,恍惚间,似感觉周围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抬头一瞬,随着“啊”的惊叫,赵宗佑全身的汗毛霎时竖立。
但见房间对面,残烛照不透的暗影中,端然稳坐着一个黑影,犹如鬼魅,来得无声无响。
“你…你…”
赵宗佑想起身,却直感双腿松软,吃不上力气,只得强装着镇静,颤言质问,
“你是人是鬼,胆敢擅闯翌王府。”
黑影不慌不忙起身,缓缓踱出暗沉,现身在赵宗佑面前。定睛细看,那人一袭黑色锦袍,长身傲立。眉目间一副银色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冷晕,目光肃然而凛冽。
“你是何人?”
此人能潜入翌王府,更能悄然无息进来自己的书阁,决非等闲之辈,此时若是冒然发声求救,恐会引得他动杀念,赵宗佑越想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不由得心中发颤。
“二公子这般胆量,如何能成大事?”
黑衣人声音里渗着阴冷。赵宗佑勉强正了神色,站起身正言道,
“鼠辈才以假面饰人,不敢光明正大。”
“哦?”黑衣人不气不恼,反问道,
“如此说来,二公子当是个磊落坦荡之人,又为何暗行诡事,还要劳烦在下帮忙收拾败局。”
一句讽刺,赵宗佑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行刺滦使一事,尚未收到王修的回报,莫非刺客失手,滦使未死?
那此人口中的“收拾残局”当为何意?
难道是…此人见刺客功败垂成,出手相助?
继而潜入府内邀功领赏?
但见此人霜颜冷目自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应是贪财逐利之辈,莫非…他别有用意…想到这,赵宗佑把心一横,消瘦的面庞挤出僵硬的笑,朝着身对面的一把椅子抬起手,邀请黑衣人落座。又颤颤巍巍的斟了一杯上等龙井敬上。
见那黑衣人面无表情,兀自望着自己身前的七弦琴,便佯装镇静开了口,
“侠士可是爱好音律?”
那人摇头,漠然道,“在下不通音律。”
“这…”
赵宗佑面露尴尬,无话可接,黑衣人继续说道,
“在下见二公子指尖密布的老茧,甚是罕见,想必对琴韵痴迷至极。”
“是,琴韵乃是我心中执念,不可自拔哪。”赵宗佑点头迎合着。
黑衣人不动声色,说道,“在下与二公子一样,心中亦有所执念,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想必乃是同路之人。”
那话似另有深意,直把赵宗佑听得满是紧张之色,黑衣人瞟了他一眼,冷笑,
“在下到此,是来提醒二公子,事虽已成,却已然败露,在下既能查到这里,他人亦然,与庸才为伍,必会祸及于己,还应早些做好打算才好。”
一字一言,尽透着一股轻蔑,赵宗佑的身体不由控制的微微颤抖。
回想往日,那王修皆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谁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宗佑心中一阵后怕,忙回道,
“多谢侠士慨言…”又将眉毛蹙得更紧,试探道,
“敢问…侠士可是愿与在下联手?”
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莫辨的笑意,将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端起面前的茶杯,冷冰冰吟道,
“二公子恐怕还不配与在下为伍。”
说罢将手中茶杯倾斜,茶水直泻于赵宗佑身前,又缓缓开口,
“在下倒是有意给二公子引荐一位同谋,一切从长计议,可助你达成心愿,只是…”
他将话语顿住,轻抬眼皮,射出两道冷电,一股彻骨的阴冷之势正从身体里蔓延开来。
赵宗佑强忍着心中的惶惧,望着那空杯拱手颤言道,“还…请…侠士指教。”
黑衣人将一枚白玉瓷瓶递于他,又取出一封纸包置于案上,吩咐道,
“凭纸中之物寻得同谋,将这玉瓶交于她,她必会与你携力,只是时日不多,只有一个月,须抓紧时间。”
赵宗佑接过瓷瓶,神色犹疑,隔了半晌,才开口问道,“敢问侠士,行刺一事…可有结果?”
黑衣人唇边勾起一抹邪笑,
“明日自会有人来报,二公子何不静候佳音?”
话落,身形化做几重影,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眼前,房内霎时寂静,只有身旁的窗纱在凄冷的月光下微微晃着,发出“沙沙”的微响。
那纸中所封,乃是一种似茶非茶的草叶,形态和气味皆不同于寻常,赵宗佑从未见过。
以叶入水,前味涩苦,后味甘香,两种极端的味觉相冲,甚是奇特,想必黑衣人口中的“同谋”当是惯饮此奇茶之人,只是该从何处下手寻得?
今日,翌王以一首“广陵散”试探于他,可以确信王修和墨斩门已经败露无遗,翌王竟然在自己面前将心意和盘托出,虽然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仍愿顾念骨血亲情,不予追究。
想到这,赵宗佑握紧玉瓶,缓踱到窗前。沉如墨染的天际,轻云抹着一轮晕着毛边儿的冷月,他消瘦的脸庞上漾着幽幽冷笑。
他自幼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虽为侧妃所生,老翌王也对他爱护有加,寄予重望,期待他能与兄长赵宗奕一样,将来成为能文能武,排兵布阵,样样皆精的栋梁之才。
他日合兄弟二人之力,为北缙开疆扩土,平定天下。无奈他天生体弱多病,八岁时重疾难医,显些送掉性命。
自此之后,老翌王和侧皇妃便不许他习武,骑马出玩亦不可。他只得终日困在府中,博览群书,抚琴作画。
那一年王兄赵宗佑十岁,老翌王为救缙帝赵崇琰,战死疆场。
十二岁的赵宗奕正式拜承恩侯墓容延昭为师,与慕容骥每日习武射箭,策马对阵。
慕容延昭乃世间枭雄,文可定国,武可安邦,战阵兵法,无一不通,令幼年的赵宗佑敬仰万分,却无缘拜求,渐渐的,他对王兄赵宗奕暗生嫉妒之心。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几年。
二十岁的赵宗奕在慕容延昭的扶持下,从上将军成长为军中主帅,统帅三军,麾下不仅有慕容骥,还收了彭武,洪霸等几员猛将。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赵宗奕,南征北讨,平内乱,驱外攘,屡获战功,威名远播。也顺理成章的继承了父亲的尊位,成为北缙受万民拥戴敬仰的翌王殿下。
而十八岁的赵宗佑,则长成了家人眼中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翩翩公子。
他不喜热闹,独来独往,淡泊如水,不问是非。在重武轻文的北缙,朝野民间只知老翌王有一子一女,子为嫡生,女为庶生,全然无视翌王府还有一位二公子。
每每翌王凯旋而归,宛城大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鼓乐声,欢呼声,响彻天际。
赵宗佑躲在清冷的别院中,房门紧闭,仍直感耳边那沸腾之音如利刃穿透鼓膜,心中的嫉恨早已化为仇怨,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他恨父王,恨母妃,恨慕容延昭,他恨所有成全赵宗奕之人,更恨这个意气风发,磊落坦荡的王兄。
当他已然查到王修,却仍对自己坦诚相待,气定神闲的感慨手足之情对于自己有多重要的时时,他只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藐视。
在赵宗奕心中,早已笃定自己尽在他掌握之中,自己的心怀鬼胎,蠢蠢欲动,在赵宗奕目空一切的视线中,仅仅是年少无知。
他与他本是同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他高高在上,无限荣耀,他无封无号,碌碌无为。
他得胜而归必前来探望,他直感是在炫耀,他赞他不染俗世,他直觉得是讽刺,他赠他七弦琴,他爱不释手也当作一种奚落。
他大胜鞍阳,很快便会举行册妃大典,府内府外一片欢腾雀悦。
两位王妃一位家世显赫,一位绝美脱俗。有慕容家鼎力相助,有南舍俯首称臣,更有缙帝欣赏抬爱,他日顺应民心继承帝位,便是这傲视天下的霸主。
他拥有这世间一切的荣耀,幸运,美好。
而他除了一副羸弱的身躯,一无所有。
有朝一日,必取而代之,就是他的执念,他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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