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府
“少爷。”
管家福伯将一壶温热的酒,轻轻搁到了桌上,低声唤道。
慕容骥面颊微红,气息有些沉,垂着头朝福伯摆了摆手。
福伯扫了眼桌上东倒西歪的空酒壶,
心中暗叹,少爷平日里极少饮酒,
想必…心中定有难以言语的愁苦。
他心中担忧,又不忍去打扰他,只得侧立一旁。
片刻,见少爷一杯又一杯的饮得越来越凶,福伯实在忍不住,满带疼惜的劝道,
“少爷…还是…少喝一些吧。”
慕容骥不曾侧目,随口嗯了一声,又斟了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福伯无奈,只得静静的退出了房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落寞之感,充斥在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与这沉如墨染的夜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瓶中酒已空,慕容骥提起福伯送来的新酒,直接扬起头,猛灌几口。
酒很烈,辛辣的气息直冲入喉咙,直烧到心底,烧得他的心有点痛。因为喝的太急,险些呛到,他忍不住一阵咳嗽,再抬头,视线已然模糊,浑身滚烫。
而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飘着雪花的寒冬。
那一年,夏主挥军北上,包围了缙之边防线上的两座城池。
战事一触即发,边疆守将王嗣通左右受敌,形势危急,遂派快马回宛城搬兵,翌王赵宗奕欲率一众将官出兵迎敌。
正值隆冬,鹅毛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仍不见有停歇之意。
启程之日,慕容骥头戴亮银盔,身穿亮银甲,披一件貂绒紫金战袍。
府门前跨上白马,于这皓然一色的天地间,英姿飒爽,凛凛生威。
彭武也是刚到,枣红马上拱手,玩笑道,
“这天儿可是要冻死个人哪,骥兄的战袍看起来甚是暖和,不如给俺老彭穿穿?”
慕容骥轻笑不语,忽的扫见府门外高大的石狮旁,有抹纤柔的倩影。
他心念一动,赶忙策马上前。
果然是赵宗敏,正站在漫天纷扬的雪花之中。
她穿着粉白色的雪狐棉衣,衬着粉色祥云百花褶裙,好似雪中的一株梅花,静静的盛开。
“敏儿?”慕容骥纵下马,
“敏儿,为何在这里?”
赵宗敏显是等了很久,身体微微蜷着,发髻和香肩都落上了轻薄的霜白,她的面颊白中透粉,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点点晶亮。
慕容骥轻轻掸落她肩头的雪花,褪下貂绒披风将她泛着寒气的身子牢牢裹住。
满面怜惜的怨道,“敏儿,这么冷的天,你为何在这啊。”
她连气息都带着凉意,轻轻答道,
“我…本想过几天来送你,昨日午时才听说,出征的日子早了。”
“远途行军本就非易事,又连日大雪,我也是昨日接到殿下的命令,提前五日发兵,这天气太冷了,我不想敏儿冒雪来送,便没有告诉你。”
慕容骥一边解释,一边整理她身上的披肩,唯恐不够严实。
她的玉手从披肩的缝隙中缓缓探出,摊开的手掌之中,乃是两枚清蓝色的荷袋。
“这…是敏儿送给我的?”
慕容骥一阵惊喜,捧在手心细细端详,但见两枚荷袋乃同样布料同样款式。
一个绣着并蒂莲,一个绣着连理枝。
飞针走线,栩栩如生。
“敏儿真是心灵手巧。”他不禁啧啧称赞,正要揣入怀,被赵宗敏拦住。
她用纤长的手指,从他手心中慢慢抽回一枚荷袋,红着脸轻语道,
“慕容大哥…这是一对…这个是我的…”
慕容骥尴尬笑笑,轻抚着她的香肩,
“敏儿莫怪,我太过欣喜,一时得意忘形,竟没看懂敏儿的心意,该向敏儿认错才是。”
他目光如水,语气中尽是柔情,赵宗敏顿感面颊发烫,垂下头笑而不语。
慕容骥深深凝视着她娴静的面庞,不禁痴醉,舍不得移开目光,恍惚间,感觉这荷袋里装着什么,便要打开去看。
“慕容大哥,不可看。”她急急拦住,
“这里面是什么?”他好奇的问
“这是…兰若寺的护身符…保佑慕容大哥出征平安,凯旋而归的,你且将它带在身上,打开…就不灵了。”
她蹙着秀眉,郑重其事的吟道。
“兰若寺?这寒冬腊月敏儿去过兰若寺?”他责怪道,
“没…没什么,殿下派了一队侍卫相随,又有疏兰陪着。”
她急急解释,随即又垂下头,不再说话。
慕容骥顿感一股热流涌入心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朗声答应,
“好,敏儿说不开,我便不开——”
说着他将荷袋小心翼翼的揣到怀里。
“敏儿,我的荷袋有护身符为伴,那你的呢?有何?”他问。
“没有…我整日待在府中,无须护身符。”
“那怎么行,敏儿的荷袋怎可为空,我…我…”慕容骥皱眉寻思,忽而眸色骤亮,只听“咔嚓”锐响,慕容骥卸下臂上的一片甲叶,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她的荷袋里。
口中喃喃念道,“敏儿将此物带着,这便如我,日日伴在敏儿身边。”
“哪有姑娘会…会带着这么沉的的东西到处走的啊…”
赵宗敏无奈的笑了。
“这…敏儿先带着,待到凯旋之日,我定陪着敏儿再去兰若寺,为敏儿求得护身符,可好。”
他言辞恳切,信誓旦旦的念着。
她颔首点头,将那沉甸甸的荷袋收到腰间。
慕容骥抬头看看漫天飞扬的大雪,
“敏儿,我送你回府去吧,这雪又大了。”
“慕容大哥…你定要多加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赵宗敏美目泛起点点泪光,不舍的摇着头,他捧起她冰凉的双手,发现那指尖印着斑斑血点,想是出征之日提前,她连夜赶做绣工,才会弄伤了自己。
慕容骥心中一阵酸楚,手越握越紧,心疼的说道,
“敏儿,等我回来便奏明父亲,前来提亲,娶敏儿为妻,以后…敏儿刺绣我便为你禀烛,敏儿去拜佛我便为你撑船,你我二人,永不分离。”
赵宗敏的脸颊又泛起红晕来,避开他热切的双眸,目光飘忽的投向地上的白雪,嘴角浮上笑意。
她的笑如三月里明媚的阳光,温暖而甜美,
他心念荡漾,抚上她如玉般精致的面颊,温暖的气息越靠越近。
就在这个时候,一匹枣红马纵到近前,彭武怠住缰绳,嘿嘿坏笑,
“哦,原来是宗敏小姐在这啊,我还寻思着,骥兄怎么就跟个石狮子面对面聊了这么半天,哈哈哈哈哈哈——”
彭武这突如其来的一段笑话,惹得赵宗敏噗嗤笑了出来。
“敏儿上马,我先送你回府。”
“敏儿莫要担心,有敏儿亲手绣的荷袋伴我同赴战场,我定会大捷,平安归来。”
依依难舍送君去,
纷纷暮雪满一路。
山回路转再见君,
泪落无痕伤断肠。
那一年,万万想不到,他凯旋而归之时,她已被赐婚于汝阳侯之子。
一阵夜风格外的冷,透过窗纱吹醒了慕容骥的混沌思绪。
他的手微颤,从怀中取出一抹清蓝。
其上,赫然绣着两棵枝桠,合生为一,丝丝相扣的彩线之上,染着斑斑血痕。
鞍阳一战,他率军突围,乱军中不慎被挑破腰间丝绦,将它遗落马下。
他一纵,随它而去,临于滦军的乱刀之下,就地十八滚。
危急时刻,赵宗奕搅动手中金枪,撕开了一条血路,助他脱困。
“骥兄,你这是为何,险些丧命!”
赵宗奕心中后怕,出言斥责。
他不回,将一物小心翼翼的隐在护心镜后面,随即撕下一缕战袍,勒紧手臂上淌血的伤口。
三尖两刃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流光,催开白马,朝着敌军杀了回去…
情诺,你如我,
天地皆落寞,
岁月亦难回,
只初见,少年时,
惊鸿一回眸,
再饮浊酒,
混热泪滚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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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舍梵林城皇宫
清晨的微光,似一束束亮闪闪的金线,透过淡而清新的雾气,给这座雄伟恢弘的宫殿镀上了一层浅金。
此时,宫门外,一位霜鬓花白的老将军,足有七十上下,身披黄金战甲,内衬大红战袍,正焦急难耐的踱着步子。
他身后,人影憧憧,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整装待发。
终于,面前巨大的朱红色宫门,左右而分,同时打开。门里一人,从头上到脚下通身素白,神情悲切,
正是二殿下——苏熙。
老将军紧赶几步,上前供手道,
“末将参见二殿下。”
“岑老将军快免礼。”苏熙忙伸手相扶,毕恭毕敬。
此人正是南舍边关守将,护国将军——岑麟,掌管南舍国界防线之上,十万重兵。
“二殿下。”
岑麟看着苏熙这一身刺眼的白袍,浑浊的瞳孔染上凄然,朝着正殿的方向恭敬的遥遥一拜,颤声低语道,
“圣上…可是…”
苏熙神色悲痛,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许久,终于,喉咙颤动,发出低沉的叹息,
“父王病重数月,药食无灵,每况愈下,朝中大小事务皆交由我处理。而…王兄则日夜守护在父王病榻之前…悉心照料…”
他将话止住,伤感中隐着一丝异样,袍袖轻扬,手中呈现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托到岑麟面前。
“玉玺——”岑麟面色大惊,
“父王笃定,有人觊觎皇位,对他施奇毒,害于无形。待他离世之后,幕后之人必现于人前,如今,王兄私调御林军把守寝宫,不得任何人进出,就连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父王了,此事定有阴谋”
苏熙眼中有一闪而过愤恨,又转瞬化为悲凉,他收起玉玺沉言道,
“只怕将军与我前去,必是一场恶战!”
老将军岑麟眼圈已然红了,强忍热泪慨言道,
“殿下,末将深受皇恩,被授予护国将军之职,随着圣上征战多年,出生入死,以国之兴衰,民之安危为己任。若真有人阴谋叛乱,毒害圣上,末将必以血肉之躯保南舍国运不衰,绝不会让叛贼得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