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2 / 2)

中军府,恐是这喧嚣热闹的宛城,仅有的清宁地。

慕容骥蹙紧剑眉,若有所思。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走回桌前,斟一杯清茶,拾起阅了几页的兵书。

忽然,门外传来杨副将的声音,

“将军,将军。”

撂下书卷,慕容骥急急开了门。

“可是…有了消息?”

但见杨副将身后站着位青衣白发的老者,手提食盒,正是侯府管家,福伯。

“少爷。”福伯微微俯身行礼,眼中含笑,而杨副将则面露愧疚的朝着自己摇头,似是在答方才的问话。

慕容骥幽幽一叹,将福伯迎进门。

打开食盒,一道道香气扑鼻的菜肴摆上桌,

“少爷,上元佳节,这…中军府太过冷清了。大小姐特意派老奴,给少爷送几道家常菜来,皆是平日里您爱吃的。”

听是慕容慈的心思,慕容骥浅蹙剑眉又瞬而舒展。

“父亲大人…可安好?”

“少爷请放心,侯爷那一日确动了肝火,使得气滞郁结,幸好小姐及时请李大人过府。服了药,这几日身子已无大恙,只是…不准府中有人提起少爷…否则…”

慕容骥黯然,微微点头。

福伯用夸赞的语气继续念着,

“今日,大小姐陪着侯爷去了城外的望月亭赏月,临行前特意嘱咐老奴,将饭菜给少爷送来。这…少爷啊,”

话说一半,又顿了顿,

“侯爷年事已高,这身子也大不像从前了…少爷还是…早日回府来吧。大小姐说得对,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哪。”

慕容骥眯起双目,唇边勾出苦苦的自嘲,摇头说道,

“福伯…回府去吧。”

见他面色阴沉,福伯自知多言,不敢再说,只得垂头丧气的退出了房门。

慕容骥望着眼前温热的菜肴,神色复杂,慈儿这丫头,确是为所欲为,难以教束,但终是…

许是受街上喧嚣的锣鼓之音烦扰,许是心头愁绪混乱如麻,慕容骥直觉的胸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憋闷,快压得透不过气,

“哎——”沉沉的一声叹息。

“嘿嘿,骥兄叹得什么气?”门口现出一个彪悍的身影,彭武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朝慕容骥咧着嘴乐。

“彭武!”慕容骥惊喜起身,“你怎么来了。”

此时彭武腿上的绷带已然不在,穿着的青色布袍,看上去明明是新的,胸前却皱皱巴巴。

他面色微红,发髻蓬松,右手抱着个硕大的酒坛,左手拎着一只残破的花灯,端详着他这副狼狈样子,慕容骥不解,

“这…怎么这番模样。”

“哎…别提了别提了,”彭武将酒坛撂下,满脸的无奈,

“过节嘛,我啊,寻思着来看看骥兄,总不能空着手是不。就从殿下府里扯了个花灯走。嘿,谁料想这宛城大街,人满为患,我这从城东走到城西,就像闯营突围一样,差点把俺挤得背过了气。保住了酒坛子,再瞧这灯,嘿嘿…”

彭武手一提,笑着将那被挤得面目全非的花灯在慕容骥眼前晃了晃,也撂到了桌上。

“嘿,中军府的伙食何时这么好了?俺还想着叫潮海楼送几道下酒菜,这下省喽,来来来,骥兄,快坐下!”

彭武反客为主,热情的给慕容骥倒了一大碗酒,却在端起酒碗的瞬间,眼底泛起了悲凉之情。

慕容骥心领神会,二人一同端着酒碗来到庭院中。

“老洪啊…”才开口,彭武眼圈就红了。

慕容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也是凄然。

二人终是没再开口,只将对洪霸的思念之情,化作两碗浊酒,轻洒于尘土,皎白的月光下,溅起了淡淡醇香。

回屋落座,慕容骥眼瞧彭武在自己面前,狠狠灌上了三大碗酒,似极力按耐着心中的悲恸。他端起酒碗,温语道“上元佳节,彭兄弟伤未痊愈,穿城而来定是来慰问我这孤家寡人,如今独饮,是何道理!来,为兄敬你一杯。”

“好——”

酒下肚,彭武呵呵一笑,

“骥兄也知道,俺那将军府,前前后后也就那几个人,前两日我便给他们开了假,回乡探亲去了。若是不来这儿啊,那俺便要去赖着殿下,同到金缕河边放灯喽。”

慕容骥点头,想自己这位兄弟,在军中当算得上,地位高、俸禄厚,这行事作风,却极为朴实俭省,丝毫不讲究排场。圣上赐的大宅里,前前后后没一个丫鬟,侍从仅三,管家一人,腿还是瘸的,厨子伙夫倒是雇了四个,加上一个干杂活的散工,也未足十人。

每每凯旋回城,褪去盔甲,这勇冠三军,战功彪炳的虎牙将军,最爱的消遣除了约弟兄几个去潮海楼豪饮,谈论今古。便是身着旧袍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混在戏园子里听书看戏。

比起朝中一派养尊处优,钟鸣鼎食的官员们,简直天壤之别。

慕容骥眼神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又斟上碗酒,笑道,

“为兄还记得多年前,我随殿下南下泓阳之境巡营,闻得有阵阵喝彩之声,寻过去,就见彭兄弟正与几个少将赤膊较量,比试拳脚。殿下见你孔武有力,勇猛过人,以一战七仍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便将你晋升为军中副将,留在身边…”

“是啊,俺老彭记得,那时候殿下…”

彭武压低了声线,嘿嘿笑道,

“殿下虽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可俺老彭一打眼,便知道,俺的伯乐来了…丰神俊朗,威武不凡,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天生的王者之气。哎…这一晃眼,俺追随殿下已六七年了。”

“为兄确是一直想问,彭兄弟是何时入伍从军,从前又是以何为生啊?”

听慕容骥这么一问,彭武目光变得悠远,他长长舒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彭武,乃缙西湖州乐平县乐兴村人士。

乐兴村是个小村,总共也就七八十口人。

彭武的父亲是个瓦匠,在给乐平县县衙修葺棚顶之时,不慎跌落摔折了腿。

那年彭武一十九岁,替父来衙门领工钱的时候,被县令尤水瞧见。

尤水见此人生得魁梧高大,异于常人,不仅结清了工钱,还特意多赏了几两银子,并提议他到衙门来当差。

彭武见这县令大人挺大方,也觉得男儿当志在四方,自己已然成年总不能再窝在村里耕那几亩薄田,便爽快答应。

“你便当起了乐平县的衙役?”慕容骥听得起劲。

“嘿嘿,骥兄,那县令尤水啊,可是个有眼光的官儿。就凭俺老彭这体格身块儿,哪能屈就做个衙役啊。俺老彭在衙门的差事,可是重中之重的要职!”

慕容骥思量片刻,还是没想明白,“那…是何差事?”

彭武把嘴一撇,用棒槌粗的手指敲着桌子,掷地有声的大喝出两个字,

“狱卒!是不是举足轻重!”

这副得意的模样,令慕容骥差点乐出声来,他忙将彭武的酒坛斟满,

“这县令确是知人善用,牢房此等险要之地,正适合彭兄弟,那之后呢?你为何从狱卒变正了军卒?”

“哎…骥兄有所不知,这牢房可是个好地方啊,”

“哦?好地方?”慕容骥不解,

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彭武叹了口气,虎目随之暗淡下去,

“骥兄你乃侯爷独子,一出生就是人尖儿上的人,见的人逢的事皆为上流。恐怕,对骥兄而言,面前入得眼的无非是一张张亲善敬畏的嘴脸吧。这戏文有云,一生一死,交情乃见,一贵一贱,乃知交态。俺老彭在那大牢之中,可算看透了这…人有百张脸皮的功夫…”

按彭武的说法,这地牢,乃是最能看尽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地方。

若是富人被投入大牢,县令尤水对私下递上来,买通人情的银两,是一概拒收。

那些平日里阿谀奉承,像癞皮狗般摇尾乞怜的谄媚之徒,便要么急于划清界限,要么趁火打劫。

而狱卒们,倒是为捞些油水,花上几锭银子,便能换得些许优待。

而穷人本就无财无路,到了牢里倒是无甚差距,被弃如敝履,遭受冷遇,乃是情理之中。

“如你所讲。这尤水拒收贿赂,倒是个公正廉洁的好官哪。”慕容骥点头言道,

彭武轻蔑一笑,“所以俺说,骥兄你未曾识过人心哪。这尤水表面上廉洁公正,实则是城府极深、长袖善舞之徒。不收大户人家的钱,案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出了为官清廉的好名声,也便成了暗中攀附权贵以谋求高位的谈资。”

慕容骥一皱眉,“这…你一个狱卒是如何知道?”

“嘿嘿,就是狱卒才会知道啊,俺这可是要职哪!”彭武眯缝的眼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冷茫,继续讲了起来。

有一日,一男子被投入死囚监,看岁数也就二十出头,当是在堂上挨了酷刑,浑身是血,想找出一块完好的皮肉都困难。

自此,这地牢之中便再无安宁日子,这死刑犯,必是烧杀抢掠、大奸大恶之徒。

但这男子却终日发出凄厉的哀嚎,哭喊着自己冤枉,吵得一众狱卒乃至囚犯,皆心烦意乱。

彭武忍无可忍,拎着一条铁棍去到牢房里,本想着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番,让其闭上嘴老老实实等死。

没想到,那男子紧紧攥着彭武的脚脖子,用渴求的目光死盯着自己。

彭武这才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瞧出几分面熟,细看,竟是邻村的“刘文书”,一个老实巴交,摆摊儿待人写家书的读书人。

“老实巴交的人?成了死刑犯?可是被冤枉…”慕容骥问。

“哎…”彭武一拍大腿,“天大的冤枉哪。”

这“刘文书”原名叫刘文殊,年满二十,家里给娶了一房媳妇,小两口日子过得本是和美。

不料一日,这平乐县城里来了一支马队,看上去与过路的阔商无异,队伍在刘文殊摆摊儿对面的茶铺驻马歇息。

正巧刘文殊之妻前来送饭,被马队里一位阔少打扮的男子撞上,见有几分姿色,竟出言调戏。

眼见妻子受辱,刘文殊怒不可遏,当街呵斥其轻薄之举,引得众多百姓围观。

阔少见人多势众,便就此作罢。

可确起了色心,动了歹意。

当天夜里,一伙黑衣人潜进刘文殊的家,将其妻绑走,还将刘文殊打成重伤。

逢此横祸,刘家老两口,老泪纵横的告到县令尤水那里。

起初,这尤水亦是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誓要将凶徒追捕到案。

可不过半日,便像变了个人,以谎报案情,扰乱公堂之由,将两位发鬓斑白的老者各打了三十大板,驱赶回村。

刘文殊拖着一条废腿,来到县衙想讨回公道,尤水连状纸也不瞧上一眼,便要将他赶下堂。

刘文殊不服,怒喊着要去湖州州衙告状,尤水这才收了状纸,承诺破案。

可谁想到,在家苦等半月的刘文殊,等来的不是自己妻子的下落,而是冲进门横眉冷目的衙差,将其绳捆索绑,押至县衙。大堂之上,刘文殊见到了自己妻子的尸体,衣衫残破,伤痕累累,定是受辱而死。

悲愤交加的他,竟被尤水动用酷刑,屈打成招,判了个谋杀家妻之罪,投入死囚牢,只等知州大人下过批文,砍头示众。

“那阔少究竟是何背景?”慕容骥若有所思。

彭武冷哼,语气异样道,“当时朝中吏部尚书曹旬的侄子。”

“原来如此,这尤水为讨好权臣,竟颠倒黑白,残害无辜,实在可恨!”慕容骥目光愤恨,又转瞬化为惊异,

“你…你将那刘文殊放了?”

“不然呢?还留在牢里过大年啊?”彭武嘴一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听刘文殊哭诉完悲惨的遭遇,彭武直感满腔怒火直冲头顶,脑仁嗡嗡作响似要炸裂。

彭武这个人,别看相貌是千里不挑一的丑陋,性情又刚直粗暴,却嫉恶如仇,见义勇为,论其人品的正直,那也能称得上千里不挑一。

于是,在一深夜,灌醉了值班的狱卒,彭武将刘文殊悄悄救出了监牢。

本欲陪他前往湖州州衙,状告县令尤水。

可谁知刚出平乐县,便被追兵俘获,彭武成了死囚的同党,八十大板打了个皮开肉绽。

一月后,二人同被绑至刑场,开刀问斩,县令尤水亲自监斩。

“什么?那…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慕容骥神色紧张的盯着彭武。

彭武将鸡腿放下,蹭了蹭嘴边锃亮的油渍,哈哈笑道,“骥兄莫慌,俺老彭这不是好好在这儿吗?”

“快快讲来!”慕容骥难掩焦躁之情。

“俺老彭那时候,也认为死定了,对不起俺的爹娘啊。再看着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眼神里皆带着鄙夷和厌恨。砍头不怕,可就这么背着个杀人越狱的罪名下黄泉,那俺可不干!!俺就是死,也不能让尤水这个王八羔子痛快的活着!我要让这乐平县人人都知道,他暗地里做的这些阴险狠毒的勾当!我啊扯起嗓子,朝着围观的人群,唱了起来。骥兄你不知道,俺老彭从小就爱唱戏,为此还专门拜过师傅,喊过调门儿。就俺这几嗓子下来,你猜怎么着,不光引得百姓一阵骚乱,还喊来了救星!”

“救星?是谁?”

“当时的湖州知州大人,闫昆。”说到闫昆的名字,彭武眼中涌动着复杂的光芒,是感激、亦有悲凉,诉不清楚。

“闫昆…”听得耳熟,慕容骥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闫大人为按二人翻了案,将那县令尤水撤职查办,又写了一纸笺函,推荐我去往泓阳,投军入伍为国效力。他是…俺的救命恩人哪…他…哎…”彭武欲言又止,眼底晶亮,似转起了泪花,慕容骥恍然大悟,

“想那前吏部尚书曹旬因一桩连亲之案被贬,也当是这闫昆告了御状,此人确是克己奉公、刚正不阿。那…此人现在何方?任何职?”

彭武手微颤,又灌上一大碗酒,止不住的摇头。

慕容骥脸色徒然大变,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惊讶道,

“莫不是…那…那…被殿下满门抄斩的济阳太守…闫昆…”

彭武再忍不住,凄然泪下。

“竟然是他…” 慕容骥深邃的目光中,溢满惋惜之色,沉沉叹了口气,

“闫昆是个好官啊,一生清廉公正,不贪脏、不枉法,政绩显赫,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为官二十余载,查抄家业之时,也不过是几百两纹银…哎…只可惜…他偏偏为护济阳百姓不受战乱之苦,死谏朝廷不与诸夏开战。那时陛下正欲开疆扩土…而殿下又初掌兵权,年轻气盛…哎…一个像闫昆这样的好官全家斩首,殿下心中也定有所悲悯,若时光倒流,或许…会放过他一命…”

“哎——这就是命!”彭武撂下酒碗,也站起了身,

“俺不怪殿下,俺只是…痛心哪…这重生再造之恩,还没报啊…俺只能…在府中为恩公立了个排位…每逢忌日焚香祭拜…”

“那…闫昆一家可还有活口?” 慕容骥低语,

“上下九十二口,死尸一具不少,不过…” 彭武眼珠一转,神色异样道,

“俺暗地得到消息,据说这闫夫人并未受斩,乃是有人替死…她还在世上。还有…闫大人还有个儿子,二十多年前一出生便被马贼掳去…若是这孩子还活着,便是闫家唯一的血脉。”

“但愿如此…”慕容骥叹息,拍了拍彭武的肩膀,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那喊冤叫屈的刘文殊呢?去向何方?”

彭武眉头紧扭,“不就是俺府上的管家吗!”

“是…是…刘管家?”慕容骥惊喜。

“哎呀,快别提他了,俺让他回乡探亲,就是不肯。说俺腿脚不好,没人照顾怎么行,这倒好,前后三进三出的大宅,就我和他俩人,还都是瘸腿。这几日,天天一拐一拐跟在俺屁股后面,哎呀,酒也不许喝,牛肉羊肉也吃不得,絮絮叨叨可把俺烦透了,这不,来骥兄这求个清静…”

彭武两道燃眉已经拧成了个疙瘩,哎声叹气,俨然又无辜又愁苦的样子。

而慕容骥却直感心头涌上一股热流,他忙为兄弟斟上一碗酒,英朗的面容满是钦佩。

彭武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宝宝~~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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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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