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雨轩 > 经典短篇 > 止狩台(第一部) > 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2 / 2)

那獠牙既小了一圈,牙尖又磨平,决然对不上骨头的伤痕,薛让只好道:“不必了。”

孙牧野站起身,道:“星官儿可以走了?”

薛让道:“将军带虎自去,恕薛让事忙不送。”

孙牧野问:“我带去?”

薛让不明白,等孙牧野再说。

孙牧野道:“哪几位把星官儿抓来的,还要哪几位送回去。”

薛让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失风度地向外叫道:“陈阜东!”

陈阜东应声开门而入,薛让一连串点了许多名字,道:“送孙将军和虎回去,用马车。”

陈阜东不忿,站着不动,薛让道:“去!”陈阜东只好去了。

孙牧野蹲下向星官儿道:“咱们回家。”星官儿还站不起来,孙牧野便耐心安抚它,薛让倒了一碗茶,问:“将军喝不喝?”孙牧野不理,薛让自己喝了,坐在椅子上旁观。

气氛正微妙间,御宪台右丞走到堂门口,道:“薛台令。”

薛让问:“什么事?”

右丞道:“凤阁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简要说来。”

右丞道:“国家司法职权,重新划分了一遍。”

薛让道:“什么?”

右丞道:“从今日起,凡有案件,侦缉归府衙,公诉归大理寺,判案归御宪台,复核归刑部。”

本在专心安抚星官儿的孙牧野闻言,也不禁抬头看了薛让一眼。薛让手捧茶碗,纹丝不动。

原来刑部、大理寺、御宪台、各州郡县的府衙,都曾有执法权,彼此交错混淆,要么争相推诿,要么彼此干涉,早乱成一团麻;御宪台经过谭良洲和薛让两代经营,便将一切权力独揽过来,把刑部和大理寺架空了。凡有不法事,缉捕是御宪台,审理是御宪台,判决也是御宪台,两朝天子皆依赖沧山,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御宪台一家独大。如今一纸圣旨下来,却将权力分散了出去,抓不抓要府衙说了算,判不判要大理寺说了算,只有怎么判归御宪台说了算,后面还有刑部复核,真如蜈蚣之足,十断其八,寸步难行了。

薛让轻飘飘地饮茶,右丞又道:“听说宫中还传出一句话。”

薛让问:“什么话?”

右丞道:“崔太后说,薛台令铁面无私,做审判最适合。”

薛让冷笑。

说话间,御宪台左丞也急匆匆赶来,叫道:“薛台令!”

薛让道:“说。”

左丞道:“凤阁又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说。”

左丞道:“国家今日重设了撤销多年的御史台。”

薛让问:“御史台?”

左丞道:“是,御史台重掌监察,凡谏议天子、纠察官员之事,全权划归御史台。”

右丞气道:“这是御宪台之职!”

左丞道:“从此御宪台无权监管天子百官了。”

右丞道:“短短一日,两道圣旨,御宪台的权力被分走大半,台令,现在怎么办?”

薛让不答。

左丞叹道:“好狠的招数,台令,不知这是太后的主意,还是少帝的主意?”

薛让道:“都不是。”他把茶放下了,冷笑道,“依我看,不是老帝师的主意,就是小帝师的主意。”

孙牧野却不想再听,问星官儿:“你走不走得了?”

星官儿勉力站起来,随孙牧野慢慢走出正堂,薛让大步追出堂门,叫道:“孙将军留步,薛让还有话讲。”

孙牧野转身看他。

薛让道:“五千焉军降卒,也有父母兄弟,无辜死于非命,谁给五千丧子之家一个交代?薛让有职权,要以国家之名查冤案;薛让无职权,要以个人之名讨真相。今先帝驾崩,随先帝去坠雁关外俘虏营的一千亲兵,皆殁于白鸢江战,若还有谁侥幸逃脱了天道制裁,薛让穷尽一生,誓要拿他归案。”

孙牧野黑幽幽的眸子在薛让白煞煞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没有说话,牵着星官儿走出了直辨堂。

蝉衣先回了孙府,一炷香每烧过一寸,她便去孙牧野的屋外瞧一次,去了三回,三回都黑着灯,直到第四回去,纸窗终于透出光亮,她急忙跑了进去。

孙牧野正坐在地上出神,竟没发现蝉衣来了,星官儿如遭大病般恹恹躺着,把头枕在他的腿上。孙牧野放了一大盆它最爱吃的羊肉在它前面,它闻也不闻,见了蝉衣,它想起身迎接,却十分疲乏,只把尾巴扬了扬,算是打招呼。蝉衣也跪坐在星官儿的身边,问孙牧野:“它怎么了?”

孙牧野道:“中了迷药,睡一觉就精神了。”

蝉衣问:“他们为何这样对星官儿?”

孙牧野道:“它是代人受过。”

蝉衣问:“代你吗?”

孙牧野不说话。

蝉衣道:“人世的争斗,为什么要迁怒到兽物?星官儿什么也不懂!御宪台这样做事,未免流于下乘。”

孙牧野轻声道:“我从夜州回中原的时候,本不想带它来,它应该活在夜州的山林里,每天清早,林子嘈杂得很,松鸡叫,野鹿跳,狐狸和猴儿会打架,它喜欢那样的热闹,可是偏偏要追着我,跟我来这里。它以为城里和山里一样,个个都喜欢它,让着它,把最好的肉给它吃。”孙牧野目现忧伤,抚摸星官儿的毛,道,“它不知道山外的人心似箭,也不知道箭从哪个方向来,为何而来。我想保护好它,可是,我也满身是伤,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蝉衣道:“从来不是你让别人遍体鳞伤吗?”

孙牧野又不说话了。

蝉衣本是损他,见他不还嘴,果真比往日消沉许多,又道:“无论我恨不恨你,我都相信你能保护星官儿。”

孙牧野问:“是吗?”

蝉衣把眼神移到别处,道:“我白天到处找你,从校军场找到独鱼村,我一路都在想,要快快找到你,只要找到你,星官儿就没事了。”

孙牧野终于笑了笑,道:“以后都没事了。”

蝉衣也“嗯”了一声,两个人又相对无话。短暂的尴尬后,孙牧野道:“你先去睡,我守着它。”

蝉衣遂拍星官儿道:“星官儿,我去睡了,明早再来看你。”

星官儿“呜呜”两声应了,孙牧野又道:“还有一件事。”

蝉衣问:“什么?”

孙牧野道:“过几日我要带星官儿去洪武围场几个月。”

蝉衣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它在城里住太久了,忘了怎样做一只兽,我带它去猎杀,把野性寻回来。”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和我们一起去。”

蝉衣道:“我不去。”

孙牧野道:“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蝉衣道:“我去云阶寺住几个月。”

孙牧野道:“除了我身边,你在哪里我都不放心。”

蝉衣道:“可我不敢在你身边。”

孙牧野道:“我不会再欺负你。”

蝉衣的声音轻飘飘的,依旧道:“我不敢。”她再不回头,出了门,逃进朦胧的月色中。

孙牧野骑着一匹棕马,带着星官儿走了两日,到洪武围场时正是七月初一的傍晚。围场在宁州境内,北依山峦,南瞰草原,西接森林,东临湖泊,水草丰沛,鸟兽成群,最是狩猎之地。时值初秋,天旷残阳低,一行大雁自北而来,飞过孙牧野和星官儿的头顶,俯首处草原叠翠,远眺处森林流金,真真绚丽壮美之象。

星官儿兴奋异常,撇了孙牧野,自己在草原上尽情欢跃畅跑,又在地上白肚朝天地打滚儿,孙牧野走过去把它拎起来,道:“我不是带你来玩的。”星官儿顺着孙牧野的力道起身了,怏怏地跟在他后面走。孙牧野放马去吃草,自己一边往森林去,一边道:“今日路途劳累,许你吃饱,从明日起,你要自己去捕食了。”他弯弓搭箭,在林中逛了一圈,拖出一只黄羊来,把羊在溪边剖洗干净,只割下一块羊腿肉烤了吃,生肉全给了星官儿,吃完不多久,暮色合上了草原,孙牧野找到一处三面环溪的小丘,在身边燃起两堆篝火,和星官儿并排躺下,他看着漫天星斗发了一会儿呆,便睡了,星官儿却睡不着,它听见草原四周有此起彼伏的狼嚎,那是它许久没听过的声音。

次日,天际线上红霞初现,一只金雕划空而啸,叫醒了孙牧野和星官儿。孙牧野不背弓箭,只别了一把横刀在腰间,向星官儿道:“还记不记得夜州的林子?现在咱们还去林子里打猎去。”星官儿不明所以,直随孙牧野蹚过小溪,走过平地,钻进了森林。

以往来围场猎捕的贵族郎君们,都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马背上驮着猞猁狲,肩膀上停着海东青,随从的家奴部曲少则百人,多则上千。郎君们先饮酒热身,并不亲自去搜寻猎物,是家奴们带着猎犬,在围场各处飞奔呐喊,将满山遍野的野兽都惊扰出来了,先驱赶,再包抄,等把野兽全围到一处,再请主人们出场,对着密密匝匝的猎物乱射乱杀。孙牧野却静悄悄一人,只佩一把横刀便和星官儿开始了猎捕。

曦光照不透层层叠叠的树叶,林中黑魆魆地不见生机,孙牧野弯着腰在灌木丛中潜行,连星官儿也屏息静气,四足在草木中轻举轻放,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却有树梢上的鸟儿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扑棱一声逃离了枝头。孙牧野和星官儿在密林中走了七八里,孙牧野忽然蹲下身,将手压了一压,叫星官儿留神,于是星官儿也压低身子,瞪圆虎眼,向前窥探。

八丈之外,林木之间隐约现出一只麂子的身影,正安静地立在灌木丛中,衔吃百足草的嫩芽。麂子天生胆小,即使在万籁俱寂的林中,依然小心翼翼,每衔下一口草,就迅速直起脖子,举目四顾,边看边嚼。

星官儿心中的野性在涌动,它偷瞄孙牧野,孙牧野朝它略偏一偏头,允许它去攻,星官儿遂将身子伏得更低,匍匐着,无声无息地向麂子接近。那麂子每看向星官儿的方向,它就悄然下卧,整个隐没在草丛里,不曾惊动一草一枝;等麂子扭头看向别处,它再趁机一寸一寸地接近。孙牧野在后面观看,见它猎性犹存,大感欣慰。

当星官儿离麂子只有两丈远时,麂子似乎觉察到不祥,它停住进食,竖起双耳,看向星官儿埋伏的地方。星官儿沉不住气,忽地从草丛中钻出来,直向麂子奔去,麂子转身就跑,星官儿扑了个空,却又紧追不舍,麂子细长的四肢轻灵地蹦跳,星官儿矮肥的身体沉重地追赶,眼见两者从相距只一丈,渐渐拉远到两丈,麂子先是向左,再是向右,在林间飘忽莫测地钻,星官儿力大体笨,不擅长袭,越发吃力起来。麂子见星官儿追不上自己,仿佛有心戏耍它一般,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了,回头淡漠地看星官儿,星官儿眼见猎物伸掌可得,当下迸发余力,直冲过来,麂子扬起四蹄,一眨眼绕到大树之后,星官儿却来不及转弯,一头撞上了树干,它疼得“嗷”一声,翻躺地上,麂子却优哉游哉地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孙牧野赶上来,将星官儿的头揉了几下,又气又笑,问:“谁叫你吃得这样胖的?”原来孙牧野照顾星官儿时,还知道约束它的饮食,不让它过饱,可这两年星官儿总和蝉衣在一起,蝉衣极溺爱它,把它喂得膘满肉肥,哪里还跑得过日夜在生死线上徘徊的野兽?

垂头丧气的星官儿跟着孙牧野出了树林,孙牧野将它扛起来试了试体重,估摸有五百多斤,遂道:“两个月内,你若减不下一百斤来,我就丢你在这里不管了。”当下一声呼哨,唤来了马儿,自己骑上马背,扬鞭而驰,星官儿生怕他当真把自己丢下,于是发足追在马的后面,孙牧野回头看它,吆喝道:“跑起来!跑起来!”

半轮朝阳在天尽头升起来了,孙牧野领着星官儿在草原上狂奔,三个影子在后面长长拖着,人呼声,马蹄声,虎叫声,搅乱了整座猎场,一只麋鹿爬上小丘观望动静,几只土拨鼠慌不迭返回了地洞,溪边饮水的羚羊群“咩咩”叫着四散而逃,星官儿被这生机勃勃的景象鼓舞,也不知累和饿,追着孙牧野足足跑了十多里,才停下来,吃到了孙牧野喂的野羊肉。

从七月起,孙牧野每日清晨和傍晚都带星官儿跑步,起先是十里,每过十日加五里,到九月末,星官儿每次要跑五十里,才能吃上食。孙牧野还在每个夜晚给它磨牙,当初是把尖牙磨平,如今是把平牙磨尖,磨了两个月,四支尖尖的獠牙又长在了星官儿的口中,虽比从前短细了,终究有了杀伤之力。到九月三十日,孙牧野再把比自己还大的星官儿抱起来掂了掂,果真只有四百二十来斤了,便在心中打算,明日再让它单独捕猎一次。

十月初一,寒风携着冻雨自北而下,洪武围场一夜之间入了冬。孙牧野先前猎了一只羊,早把羊皮剥下晒干了,他用匕首把羊皮分割,套在身上,用芦苇结绳一缠,权当作御寒的衣物,真像过上了刀耕火种、衣皮饮血的先民生活。星官儿不怕冷,一颠一跳地随孙牧野在原上寻找猎物,因气温骤降,鸟兽都隐匿了行踪,寻了大半天,到傍晚还一无所获,眼见要无功而返,星官儿终于在一处草滩上发现了野兔的新踪,它叼住孙牧野的衣衫要他看,孙牧野也看见了,他挥挥手,叫星官儿离远些,莫要踩坏了兔踪。

野兔最爱循着自己的原踪走,在浸湿的草上留下二踪、三踪,让觅踪的猎人方寸大乱。孙牧野猫着腰仔细地看,分辨出新旧三重环踪,一重一重循迹而去,最后走到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下,踪迹断了。孙牧野在断踪处四下打量了一阵,自己不走,却以手示意,要星官儿往坡下那堆卵石滩去。星官儿得令,威风凛凛直冲石滩,离石滩只有三丈之时,那匿伏石中的野兔知道藏不住了,如流星般射出来,往河边跑去,星官儿立刻转向而追,孙牧野却跑到乱石滩一座大石后隐蔽了起来。

孙牧野深谙野兔习性,知道兔子爱环圈跑,它若摆脱了星官儿的追击,必定会回到原点,是以孙牧野决定守石待兔。果不其然,孙牧野在心中数到一百时,那兔子便回来了,孙牧野从石后闪出,手中横刀虚晃,惊得兔子连忙煞住脚,又转身往回跑,正迎头撞上了星官儿。孙牧野只看不帮,见星官儿一个虎跃,冲到野兔面前,那兔子正欲往左急闪,却被星官儿一掌打翻,扑上去咬住了。

孙牧野道:“好!你今天的晚饭有了。”

星官儿却不忙下口,它好奇心起,竟然卧了下来,捧着兔子端详,又凑上去闻了闻,兔子在生死攸关之际,张嘴就给了星官儿的鼻子一口,星官儿不痛,它假意把兔子放了,兔子如逢大赦,拔腿要跑,星官儿向前一扑,重新抓了回来,它玩性大发,又将兔子往空中抛,想去接时,那兔子在空中用力一拧,落在星官儿的身后,星官儿急忙回身去捉,兔子却足不沾地,扑朔扑朔逃得无影无踪。

孙牧野又冷又饿寻了一天,眼见到嘴的兔子被星官儿放跑,气道:“你还不饿是不是?”

星官儿呆若木鸡。

孙牧野道:“你不饿,我就不管你了。”

说完直往河边去,星官儿在身后灰溜溜地跟着。孙牧野走到河边,挽起裤腿,回头警告道:“你别跟下来!”正要下河的星官儿悻悻地缩回了腿。

孙牧野自己走进刺骨的河水中,在河中央站定了,惊得鱼儿四处乱窜。冬来天黑得早,不一会儿便伸手不见五指,河中鱼儿觉得木头般的孙牧野并无威胁,便慢慢从他的腿边游过,孙牧野沉得住气,始终一动不动,直等渐渐冻失知觉,一条大鱼近了身边,才突地伸手下河,一手擒住鱼尾,一手扣进鱼鳃,将那鱼抛上了岸。

回到那座三面环溪的小丘,孙牧野把鱼开膛破肚,剔去鱼鳞,再点燃火堆,把整条鱼串上树枝,放在火上烤。星官儿终于知道饿了,它守在孙牧野身边,盯着在火焰中翻滚的肥鱼,不时舔舔虎口。好不容易熬到鱼烤熟,孙牧野收回树枝,星官儿欢喜地张嘴去迎,以为孙牧野会像往常那般先让给它吃,谁知孙牧野压根不理它,自顾自大吃了起来。

星官儿目瞪口呆,它伸出前掌,搭上孙牧野的胳膊,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孙牧野却不管,热乎乎地吃完了鱼肚,才转头看星官儿,正对上星官儿灰白的吊睛,他明知故问:“你看我做什么?”

星官儿瞪他。

孙牧野道:“你的食物被你自家放了,看我也没用。”说完依旧吃自己的鱼。星官儿眼见鱼肉快被吃完,孙牧野是指望不上了,它生气地站了起来。

孙牧野吃完鱼,又放马儿去吃草,再给火堆添柴,末了在地面铺上芦苇席,翻开野牛皮,竟是要准备睡了,星官儿怒火升腾,转身跑下小丘,钻进了夜幕。孙牧野不叫也不拦,自己躺上芦苇席,盖上牛皮被,他假装要睡,却睡不着,只双臂枕头,看着乱飞乱蹦的火星子,等着星官儿觅食回来。

火堆过一阵儿就燃烧殆尽,孙牧野每隔半个时辰起身添一次柴,添了三次,还没等到星官儿回来。他站在小丘上环顾四方,原上草木荒凉,不见虎影;再仰看夜空,几颗寒星零散缀着,想来明日将是晴天。孙牧野又躺下了,他在心中盘算,明日要多伐些木头,多捆些芦苇,搭个矮棚,才能抵御风雪。正思量间,远处一声长长的虎啸撕破了夜,那声音有怒有惧,分明是在求救,孙牧野一个鲤鱼打挺急跃而起,抄起弓箭和横刀,找不到马儿,他只好飞快地往虎啸处跑去。

孙牧野向北跑了一里远,西北处又一声虎啸冲天起,为他指明了方向,他绕过一道矮梁,借着黯淡的星光,俯见了半里之外的平原上惊慌失措的星官儿,也瞧见了星官儿周围的十来只黑影——草原野狼。饥肠辘辘的群狼把星官儿困在圈内,只是慑于星官儿的威风,未敢轻举妄动;星官儿虽勇猛,毕竟势单力孤,几次突围不出,于是两边僵持住了。

孙牧野在急速奔跑中弯弓搭箭,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星官儿一转头,远远看见了孙牧野,顿时胆气大壮,它以咆哮作回应,想冲破包围圈朝孙牧野跑来,谁知身后的一只灰狼瞧准星官儿不防,便冲刺而出,意图偷袭。跑了三步两步,灰狼高高跃起,往星官儿的后背扑下,眼看星官儿的脖颈要被狼牙咬穿,一支大羽箭从天而降,直直射进了灰狼的脸,灰狼惨嚎一声,坠下地来,星官儿回身一看,怒不可遏,扑上去一口咬断了灰狼的咽喉,其余狼群见开战了,齐齐要往前扑,星官儿叼起灰狼的尸体,朝离自己最近的两只狼重重砸去,砸得两狼急忙躲闪,星官儿大张獠牙,准备抵御群狼的攻击,此时孙牧野的呼哨声又响起了,他已近到百步之内,一箭再往最强壮的头狼射去,落在头狼的尾巴边。

头狼也瞧见了孙牧野,它低啸一声,三只公狼撤出包围圈,前来阻击孙牧野。孙牧野丢了弓箭,横刀在手,迎着三只公狼向前冲,当先一狼离孙牧野只五步远时,跃起要咬孙牧野的咽喉,孙牧野双手握刀自下往上一掀,将狼颅从脖子上切了下来;余下两狼左右出击,一只来咬他的左臂,一只来咬他的右臂,孙牧野换右手握刀,先劈右狼,同时身形一侧,要避开左狼的獠牙,刀锋入了右狼的心脏,左臂却连皮带肉被撕下一块。刀嵌入狼身一时拔不出来,孙牧野弃了刀,空拳与左狼搏杀,先诱左狼来咬,直等左狼近在咫尺,他才闪身出手,紧紧箍住狼头,生生掰断了狼喉。

孙牧野从狼尸上拔出横刀,再往群狼而来,时有五条公狼正在围剿星官儿,一条头狼在旁督战,星官儿的右腿被血染红,身边躺着两条公狼的尸体。孙牧野持刀劈一狼,那狼闪开了,孙牧野得以破开包围圈,到了星官儿的身边。星官儿抖擞精神,瞧见一只狼要袭孙牧野的背,当即斜冲过去,狼牙与虎口对咬,狼被咬住耳朵,挣脱不得,孙牧野大喝道:“好星官儿!把本事显出来!”星官儿一发力,将那狼耳连皮带肉都扯了下来。星官儿出击时,自身的左面却无防备,两只狼岂肯错过良机,扑过来想咬虎肚,孙牧野却冒出来,手中刀光如铁幕,将两狼逼了回去。

星官儿再无后顾之忧,与孙牧野互为犄角,大行反击。孙牧野身后无备之时,它便照应在后;它的身侧无防之时,孙牧野也必来弥补。一人一虎攻防默契,进退有常,直杀得群狼乱了阵脚,霎时又有一只狼殒命于星官儿之口,两只狼丧生于孙牧野之刀,余狼再不敢贸然出击,那头狼眼看情况不妙,对天长啸一声,下了退令,众狼尾随而去,眨眼的工夫便隐没在山梁之后。

孙牧野和星官儿回到了宿处。他查看星官儿的身体,见有些皮肉伤,便去溪边摘了一大把苦薅,捉了两只鱼回来,星官儿吃鱼的时候,孙牧野将苦薅揉碎,涂在它的伤口上。孙牧野怕狼群回来报复,就把所有的木柴堆成七八堆,全点燃了,将星官儿和马安顿在火堆内圈,他自己不敢睡,守着火堆,不时添柴,又把卷了口的刀刃在圆石上反反复复磨,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挨不住困倦,倒头睡着了。直至正午,孙牧野才被亮晃晃的日头晒醒,一歪头,发现星官儿卧在边上看着自己,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身边倒着一头野山猪。

星官儿重拾了野性,成了方圆百里之内顶尖的猎手,孙牧野带它走遍了围场的草原、山峦、森林,凡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猎过了,每吃过三五天的肉,孙牧野又去摘野果、采野草,押着星官儿吃,给它扫胃清肠。如此过了两月,入了深冬,孙牧野和星官儿更加紧了打猎,要带猎物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日,如席的大雪把溪流湖泊都封住了,冻原一片皑白,孙牧野将猎来的一头麋鹿、两头原羚、两只乌鸡都剔骨包好,向星官儿道:“今日争取猎一头狍子,明日回家,咱们也过个热闹年。”

当下,星官儿在前面引路,孙牧野背着弓箭在后面跟随,在及膝深的雪地中且寻且走。北风扬起一阵一阵的雪雾,真真是飞鸟绝、走兽隐,天地间除了他和星官儿,再找不到半个活物,走了半日,孙牧野见星官儿也冷蔫了,便摸摸它的头,道:“回去吧,不猎了。”说完带着星官儿掉转头,循着来路往回走,走出两三里,低着头的星官儿忽然将前掌悬停住,虎耳也竖直了,往孙牧野的左手边看,孙牧野见状,也扭头向左望去。

冰天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似乎在动。

孙牧野眯起眼仔细看,星官儿也直勾勾盯着,将身子半伏于雪地,拿出戒备的姿态来。

果不其然,那黑点渐渐大了,显然是向着他和星官儿来的,孙牧野的眼被白雪耀得刺痛,他揉了一揉,再望去。

黑点走得越来越快,经过一棵树时,孙牧野以树为参照,知道来者极高极壮,朔风肆虐,黑点的身上似乎浓毛飘扬。

孙牧野从背后抽出一支大羽箭,搭上了弓弦。星官儿喉咙中低吼着,缓步要迎向来者,孙牧野道:“站着别动。”星官儿不服气地站住了。

慢慢地,黑点化出了身形,沉沉重重地走来,仿佛是一头魁梧的黑熊,孙牧野举起了弓。

星官儿将身子压得更低,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细观来者的动静,忽然,它诧异地直起了身,仰着脖子再望。

孙牧野也同时放下了弓箭。

那黑影的走姿,不是熊,却是人。

再近一些,星官儿忽然欢嗥一声,撒开了四足,朝来人奔去,孙牧野这次不拦了,任星官儿溅起一地雪渣子,不管不顾地冲向来人。离那人还有两丈远,星官儿一个飞跃将他扑倒,那人仰面在地,笑道:“星官儿,你还认得我?”星官儿吭哧吭哧地拿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那人又笑道:“你舌上有倒刺,莫用力了!”

孙牧野也走近了,笑看星官儿和那人在雪地上挣扎闹腾,好不容易星官儿松开来人,孙牧野走上前,向来人伸出手,一边拉他起来,一边道:“苗车儿,多时不见你了。”

是夜,孙牧野用陶碗煮鱼汤招待苗车儿,两人围着篝火说话。苗车儿躺着道:“我曾和你说,国家有战事,我一定回来参战,上次打皖州,你怎么不捎信给我?”

孙牧野道:“先帝要打突袭,对外称是军演,所以不好告诉你。”

苗车儿道:“翻过年就打润州,我不能再错过了。”

孙牧野问:“你说要娶了娘子生了孩子再回来,那娶了没有?”

苗车儿嘿嘿地笑,道:“我娶了邻家田老丈的女儿,一次给我生了两个娃娃。”

孙牧野道:“倒比你射箭有准头。”

苗车儿虽做了丈夫,却还不好意思,红了脸,喃喃道:“你、你怎么这样说?”

孙牧野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苗车儿道:“我先去了你家里,蝉衣娘子说你来了洪武围场,我等不及,就自己寻来了。”

孙牧野问:“她在家好不好?”

苗车儿道:“想来还好吧。以前我们和她打招呼,她冷冰冰的,爱理不理,这次我去,她倒和和气气说了几句话,问我走了多久到的。”

孙牧野便用勺子搅陶碗里的汤。

苗车儿道:“你和她好没好?”

孙牧野道:“她还有恨,怎么会好。”

苗车儿道:“再深的恨,日子长了也会淡忘,是不是?”

孙牧野道:“她心里有座火焰山,日夜都在燃烧,哪里能淡忘?只是现在用一块布遮住了火焰口,看不出来罢了。”

苗车儿便叹息了一声。

孙牧野把汤熬得鲜香,从火上取下来,一边给苗车儿盛,一边问:“先前我托你寻的人,你寻到没有?”

苗车儿腾地坐了起来,道:“我去了!横担山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杨罚。头次去,只有他母亲和妹妹在家,我把钱都给了她们。过了半年我又去,家里却一个人都没了。村民说他母亲去世了,杨罚回家给母亲下了葬,然后把妹妹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孙牧野拿着舀汤的勺不动,那勺一直在碗口上方悬着。

苗车儿等了半晌,道:“青杠堡我也去了。”

孙牧野问:“找到乌头把了吗?”

苗车儿道:“他,他也去世了。”

孙牧野问:“几时的事?”

苗车儿道:“他们说,就是咱们大破转马关的军报传到青杠堡的前一天。”

孙牧野还举着汤,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苗车儿嗫嗫道:“汤,汤要冷了。”

喜欢止狩台(第一部)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止狩台(第一部)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

最新小说: 贝海拾珠 纯原乡 遇到梦 椿与冬 我的明恋是暗恋 从紫罗兰开始的无限穿越 不知风吹向何方 我们的故事清溪 小窦日记 亚橘的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