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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真正的创造(2 / 2)

见落花而感叹人生,见流水而惋惜时间,当然也能写出一些精巧漂亮的作品,但让我们听一听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就大不一般了。陈子昂所采用的客观世界,是一个悠久的古迹,是一派苍茫的天地;而他所宣泄的主体心灵,则是历史的远眺、人生的俯瞰,是对人生和历史的总体太息!辽远的客体,与苍浩的主体心灵遇合,使得短短几句诗成了中国文化史册上的喤喤钟声。

面对明快的景致而抒发舒畅的心情,这样的作品多得举不胜举,其间不乏可诵之作,但比之于李白的《朝发白帝城》诗则每每逊色: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所截取的客观世界,竟是万里长江、搏浪疾舟、古城朝晖、荒野猿啼!他承载其间的主体心灵,则是凌盖古城、荒野,横越时间和空间的人生气概。这种壮丽的遇合,使这几句诗成了中国历代文化人都必须跨迈的艺术进阶。

俄国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作品,之所以大大地超越了其他同类作品,也由于主客两方具备了足够的遇合强度。他对俄罗斯的田野沉浸得那么深透,几乎每一笔都要让自然本身把它的全部精华呈献出来,但在这种客观世界的呈献中我们分明看到,他在其中倾注了难于计量的对祖国、对自然、对一切生命的滚烫赤诚。平庸而尚可一睹的风景画,大多不包含这种赤诚;相反,浮嚣潦草的美术作品也可体现某种内心,但又失去了描绘客观世界的深入性。

贝多芬的交响乐《命运》,则更形象地展示了主、客两方相遇时的千钧强度。世界的冷峻和狂暴,精神的不屈与向往,交揉在沉重壮丽的音响中,互相搏斗又互相映衬,两方都因对方的强度而焕发出了自身强度。几乎所有的音乐作品都会抒发情感,但象《命运》一样,如此忠实地展示了人生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的种种负荷,则罕见于乐坛。于是,每当人们在与客观世界征战得特别激烈、特别壮阔的时候,总会在心底奏起它的旋律。

台湾女作家三毛的自传性散文作品为什么那样脍炙人口?也在于她在不经意之间写出了客观世界和主体心灵的特殊强度。茫茫的撒哈拉大沙漠,荒凉、原始、险恶、古怪、神秘,它几乎象征着客观世界的全部未开发性;然而,主体心灵更是坚硬奋发,女作家以一个婉弱的东方女性,主动地选择了这么一个客观环境来体验自己对于世界和人类的炽烈热情,它几乎象征着人——哪怕是从出身地域,从性别和形态,从所受教育和所染气质来说都很雅驯秀洁的人,对于一种超越国别、超越文明界限的征战精神。于是,舒卷的文笔也有了金刚钻般的重量和光泽。

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邓刚的那些以海为题材的作品,可能在艺术体现上还有各种缺点,但它们却以主、客两方的惊人强度,使中国文坛为之一震。也许,阿城的《遍地风流》也可归之此列。

形态婉约的作品也不例外。《人到中年》获得了它应有的广泛反响,也由于它组合了一种韧性强度。在客观世界的强度上,它明显地超出于《爱,是不能忘记的》、《冬天里的童话》;在主观世界的强度上,又明显地超出于大量以“写真实”为主旨的作品。极其真实、极其典型、也极其沉重的客观环境和人生际遇,碰上了一位浑身流注着对家庭、对社会、对所有有病和无病的人、对一切常想睁开眼睛看看光明的人的深厚感情而又“九死而不辞”的女知识分子,碰上了她那种渊源于传统人格而又发射着现代光芒的忘我精神。于是,深厚的艺术魅力无可阻遏地流泻了出来。

与成功的作品相对比,许多不成功的作品的症结也容易找到了。撇开那些因浅显的艺术失足而失败的作品不论,在我们的艺术领域,存在着大量技巧娴熟、章法考究、语言精美而仍然不掩其平庸的作品。它们的问题,有许多正出现在遇合的强度上。

有的作品,自我意识过于裸露,而所裁取的客观世界却猥屑不足道,甚至破残得不可凭信,它们只是艺术家自我意识的一件蔽体之衣,构不成自身力量,更谈不上什么强度。这样的作品,往往诚挚流畅,一如艺术家的淙淙心泉;但是,当客观世界失去了力度,心灵的力度也无从支撑,而没有支撑的力度只是虚幻的力度。

有的作品,客观世界过于自足,而主体心灵却难于访求。它们呈示了一幅幅生活实象,烛照了一个个过去看不大清的“禁区”,艺术家在选取和表现这些实象的时候,当然也包含着自己的眼光和爱憎,但主体心灵的作用不能仅此而已。人生的追求,情感的冲撞,进取的热情,可以隐匿却不可以贫乏,可以浑然却不可以消淡。在这些作品里,我们可以追索到一个清晰的客观结构,却追索不到一个内在的主观结构。它们让人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生活环境,却看不到这民族的心理律动。因此,它们的客观性本身也是片面和不透彻的。

也有一些作品,把客观世界开拓到了国界内外,把主体心灵延伸到了半个世纪前后,但仍然没有获得两方面各自的强度。原因是,它们没有找到这种空间和这种时间之所以存于一体的有机结构,更没有找到足以扩展到这么广阔的空间和足以延续到这么漫长的时间的内在动力。因此,主、客两方都成了宏大而虚空的存在,什么强度也没有了。让主人公漂洋过海、置身异邦,不应仅仅为了情节调度的方便,而应该具有把几个国家放在一起作整体认识的内在必要;让主人公苦守数十年,也不应仅仅为了故事的传奇性,而应该具有非数十年不能表明的那种情感的确实依据在作动力性的后盾,而这种情感依据,也恰恰是艺术家主体心灵的依据。

一切传世的优秀艺术作品都让我们看到这样一种堪称壮美的遇合极高的精神气流冲天而下,与极深极广的现实土壤冲撞并交合。于是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锻铸出了一个不作寻常之态的厚重珍品。

艺术家,便在高天与大地的惊人距离间腾跃。他的创造潜力能发挥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上摩云天,下贴大地,既似天帝,又象地母,把大地提升到天宇,让天宇慰抚着大地,这才是艺术创造。“美是大的”,艺术是大的,偏于一偶,精雕细刻,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造。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欢呼艺术领域主、客两方一次次的强力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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