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心灵,接触各种自然物都会产生感应:心灵所包藏的丰富内容中总会找到与自然物合拍的部位,而心灵中的各种包藏又会互相连结,使一种片断性的合拍延绵成想象的长链、意象的云锦。中国古代艺术家主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则就是在锤炼着巧遇的敏感度。读万卷书而使主体心灵变得深厚博大,行万里路既增益了这种深厚博大,又疏通了深厚博大的心灵与苍茫自然之间的连结渠道。于是,万里路上的种种景象,便与万卷书中的种种蕴藏时时往还,灵感便时时勃发。时间一长,万里路和万卷书都沉于心间,成了心灵的自然结构,因此今后的“巧遇”也就不再是历史知识和地理背景上的联想式的灵感,而成了一种天籁式的把握。知识升腾为审美意象,升腾为直观感受。看似还原到了感性形态,其实是灵感素质的升华。李贺式的灵感要比余光中《山盟》中的灵感高出一筹,也在于此。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又看到,澄澈中又包含着混沌了。
如果说,混沌是一种原始形态的遇合成果,澄澈是一种理性形态的遇合成果,那末,由于艺术本身的全方位性而使它们难分难解。原始舞蹈是混沌的,但它的精神主调却十分清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的诗句是澄澈的,但稍加品味又觉混沌。也许,现代艺术家更自觉地注意这两种遇合形态的统一。古希腊的命运悲剧无疑以混沌的气貌表现了人与客观世界的遇合,真挚、强烈而不知事态根由;现代的荒诞喜剧则全然不同,以“看透一切、看穿一切”的姿态来体现出一种冷漠的达观,气貌归于澄澈和瘦净;但是,现代艺术家又不愿意以如此理性的概括来凝结艺术,他们深深体会到,“看透一切、看穿一切”基于一种无法全然洞察的人类总体命运之上,无数“看透”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处处达观无法阻止某些根本性的悲剧,因此,他们的澄澈中又迷蒙上了混沌。请看不少现代艺术作品,激情的巨澜背后不常常使人感到一种凛冽的寒意吗?清醒的嘲弄背后不常常使人感到一种不安的骚动吗?
大量普通的艺术创造往往并不追求这种在总体鸟瞰上的特殊遇合,而更多的是在常态遇合中展露出一些灵感勃发的部位,展露出一些或混沌或澄澈的境界。这是大多数艺术家都要遇到的艺术课题。即使那些并不崇拜灵感的苦磨式的艺术家,也会遇到笔端突然神采飞扬的时刻,即使那些在整体上并不追慕混沌和澄澈的艺术作品,也会出现由于轻笔点染而潇洒飘逸的篇页。艺术家也许不在乎它的出现,莞尔一笑又写了下去,但时间将证明,他的作品中长久被人传诵的,倒往往是这些似乎偶然得之的地方。
恰如一场风暴之后突然风息雨霁,滋润的山川荡漾起一种宁静的和弦;恰如一个旅人气喘吁吁地爬山,偶尔回首见到了脚下蔚蓝色的大地;恰如繁忙喧嚣的一日终于过去,夕阳和炊烟交织成一个醉人的黄昏;恰如长时间的劳作后在垅间麦垛上打盹,做起了一个有关收获的梦;恰如在疲惫不堪的人生艰途上,不经意地回想起了童年在母亲膝下戏嬉的时分;恰如现代都市中发现一座古庙,让人立即追忆起了这个城市的创业历程;恰如在令人沮丧的无边沙漠中找到了一泓清泉、一片树荫,让人小憩之后重新抬起变得清明了的眼睛来打量美丽的瀚海……是的,这一切都来得短暂、迅捷、偶然,似乎无关紧要,但艺术家正恰在这里舒展筋骨,艺术本身也正恰在这里释放能量。
艺术的灵感,可遇而不可求。它只能在艺术构思大幅度展开之后才能油然而生,它只能在艺术家长期磨炼之后才能从容引发。正如清人袁守定《占毕丛谈》中所说:
文章之道,遭际兴会,摅发性灵,生于临文之顷也。然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对景感物,旷然有会,尝有欲吐之言,难遏之意,然后拈题泚笔,忽忽相遭。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
陆机在《文赋》中对这种灵感现象颇感惊奇而困惑,但他对这种现象的描述却是很生动的:
若夫感应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
这段文字,对于当代许多艺术实践家来说或许稍稍艰深了一点·如果意译出来,大致可以这样吧:
艺术的感应,创作的开窍,来的时候抑制不住,去的时候也阻挡不了。它会象亮光一样突然熄灭,又会以宏大的声音突然鸣响。
在艺术的天性敏捷活跃的时候,再纷乱的素材也能理得清楚。这种时候,思想会象疾风一般从胸中升起,语汇会象流水一般从唇中流出。再繁盛壮美的景象,也能在笔端呈现。这种时候,艺术家满目都是文采,满耳都是音韵。
在艺术的情思阻塞的时候,神志也就停滞不动,恰似一截枯死的朽木,恰似一条干涸的河床。于是,艺术家只有把持魂魄去探寻底蕴,重振情思去努力求索,直到隐蔽着的文理渐渐萌动,包裹着的文思慢慢抽出。
所以,在艺术创作中,太用力的构思常常失败,而随意为之却较多成功。创作是我在进行,但我的力却不能强求。为此我们常常扪心叹息:最终还是搞不清创作开窍和阻塞的原因。
生活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陆机毕竟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他对艺术创作过程中灵感现象的来去描绘得多么真切!尽管他搞不清楚更深入的原因,但他是那么鲜明地述说了这种现象对于创作的重要意义,以及艺术家要进入这种阶段所需要具有的心理准备,实为难得。
不可强求,来去迅捷,这正说明看似全凭主观意志而产生的灵感,常常不依主观意志为转移。因此,艺术家应该对它抱一个明智的态度:尊重它,而不是凌驾它;引发它,而不是塑捏它。只有这样,我们的作品中就会时时出现那种灵光闪烁的“华彩乐段”,我们的创作也能经常进入满目文采、满耳音韵的美妙阶段。
陆机的论述可以自然地归向一个更为重要的理论结论,而这个结论是中外许多艺术大师都赞同的,那就是:既然艺术灵感不可强求,不可预制,那么,艺术体现过程理应充满着即兴开掘
,而不是对既定提纲的填充和装饰
。简言之,创造
,不是仅仅停留在构思阶段
,而且还应贯串在体现过程的始终
。
有的艺术家拍着一叠提纲告诉人们:我的构思已成,余下的事情只是把它写出来了。
“只是把它写出来”,谈何容易!连刻意呼唤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苏联作家高尔基也说:“提纲我从来没做过。提纲是在创作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主人公自己把它造出来的。”我国当代现实主义作家孙犁则说:“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
你看,即便是如此严谨的艺术家,也不习惯作严密的预先设定,他们都把很大一部分创造权利,交付给拿起笔来之后的过程。
不止一位的青年艺术家谈过:当他们开始学艺的时候,总是仰望着前辈作家智慧的头颅,想,这里边藏了多少故事、多少细节、多少文采啊!但当他们自己创作了一阵之后便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并不是把预先装得井井有条的东西一一倒出来,而是边执笔边创造,边挖掘,创作成了之后一看,往往与自己的朦胧预想相去甚远。
理论家们可能提出反证,因为确实也有不少很出色的艺术家是制订提纲的。最典型的例子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论及的普希金,车尔尼雪夫斯基在《A·C·普希金文集》一文中说到:
普希金总是花很长时间思考他的作品的提纲,当一种已经诞生的创作思想还没有在他的脑子里成熟,给自己找到和谐而完整的发展的时候,有时就得一连等上好几年。
就象高尔基不做提纲使我们吃惊一样,才思飘逸的普希金那么严谨也使我们诧异。但仔细品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述即可发现,普希金所致力的是“思考”而不是“制订”,所追求的不是外在完满而是内在成熟。段落安排、行文次序的详尽设计,绝不会催发这种内在成熟,因而普希金宁肯“一连等上好几年”。等,就是等创作思想与物化形态怡然契合;等,就是等总体感受和个性选择取得协调。当这种契合和协调一旦获得,那末,普希金就会抓起他那支神采焕发的鹅毛笔。也有一些艺术家会以反复涂抹提纲的方式来催发成熟,但无论如何,只能催发而不能替代。普希金的创作过程,并不与高尔基的说法截然对立,我们甚至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互补关系。不做提纲的高尔基也是经历了长时间的等待之后才能脱手进入的,而普希金进入之后则会更加赖仗即兴灵感的伟力。高尔基不缺乏深厚、绵密、真实,因此反而强调脱手进入创作过程的这种潇洒姿态;反之,普希金不缺乏灵感、想象、瑰丽,因此反而强调进入之前的苦思苦等。把他们合在一起考虑,可以给我们留下一个完整的印象:创作过程大抵都要经历从长久陶冶到即兴灵感勃发两个阶段。这便印证了上文所引袁守定的说法:“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
看来,问题的关键全然不在于工作程序,而在于如何在进入创作时保持一种富有创造力的心态
。既要满积满贮,又要轻装上阵,两者相反相成。
恰如游山,没有体力的积贮,便无法攀岭越涧;没有知识的积贮,便不知古迹由来、名胜背景。但是,体力的积贮并不意味着随身携带大量食物养料,知识的积贮也不意味着肩头负荷史籍数帙,它们都消化在体内、脑中了,游山时可以两手空空,轻衫健步。只有这样,才能见佳峰而飞登,遇清流而横跃,一派即兴放达的神态。艺术创作过程正是同样,轻松自如而不失深厚,蕴藏丰实而依然倜傥。
这种富有创造力的心态,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也有过描述:
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大致意译如下:
所以文艺创作必须调节得当,使心情清和舒畅。一旦心烦便立即放手,不要老是胶滞在那里。感受到了意蕴就畅怀执笔,把握不住文理就搁笔放松。以逍遥自在来对付辛劳,以谈笑风生来消除疲倦。经常要让才华的锋芒安闲处之,让创作的冲动留有余地,这样便可使艺术的刀刃永远锋利,使艺术的机体顺理通畅。到了这种地步,与气功无关的艺术创作,也能收到养气健身的功效。
这样,创作就成了一种享受。创作也有艰苦性,但这是一种在文思阻塞时长久期待的艰辛,是平时陶冶性情、积贮感受、磨砺才华时必须付出的艰辛,而不是“写不出硬写”式的拚搏。在创作的实际过程中,永远需要松快灵便、进退自如、左右逢源、纵横捭阖的心态。不要执持太甚,不要胶着太久,不要钻之过深,不要爬剔过细。总而言之,要从容不迫地把握住自己心灵的音量,调停有度地发挥好自己的创造力。
要如此,就必须减轻心灵的外部负载;能做到如此,就自然会产生真切、天籁、浑然、澄澈的佳作。既不是迷狂浮嚣的心灵激流,也不是沉重纷杂的客观世态,深刻的遇合,构成了如冰壶般晶莹的生命。
这是一个晕化了的世界,又是一颗晕化了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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