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喜欢在文化交谈中的这种随意跳跃。如果一直盯在一个个专业话题上不越边界,就太局促了。跳跃本身,就是思维快感的来源。
王牧笛:
这很刺激,却有点困难,我来充当实验品吧。我觉得朱子和阳明是中国哲学的高峰。朱子的中心思想是个理,理说到底是万物之所以成为万物的根据。比如秋雨老师面前的杯子,首先是存在一个杯子的理,再加上作为质料而存在的气,才结合成这个杯子。理和气的关系于朱子是人骑马,理是主宰者,气是材料的赋予者,理与气的聚合产生了周遭万物和世界,这在哲学上是本体论,朱子通过理学给先秦诸子的学问奠定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基础。
有了本体论自然还有认识论,有了理,有了气,还有格物致知,是精神修养的方法,第一个是致知,第二个是用敬。因为气和理一个具体,一个形而上学,所以我们要通过具体的东西去格物才能够认识理。王阳明很有趣,他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通过格具体的物,要穷他的理。但普通的格物方法不行,还要用敬,没有用敬的话,对于物的处理方法只是简单的智能训练,只有用敬才能上升到圣人境界,拂去珍珠的尘埃,见到本来的光彩。
朱子的学问蔚为大观,我试举一两个经典的。万理的总和叫太极,他认为每一个物上面都分有着太极,这比柏拉图要高明,他的“善”没有解决“一”和“多”的问题,而朱子用了一个佛教的比喻就是月映万川,月亮会照在每一个水面上来解决“一”和“多”的分际。
吕帆:
我再说说伦理观。朱子强调理是至善,它高高在上并有道德含义,就是儒家一直强调的礼、义、仁、智,但高高在上的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它贯穿于各个人的身体力行,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讲,天、地、人三者在同一轴线上,可以贯通一气,这是先儒了不起的理念。另一方面,从人至天,怎么样去达到至善之性?需要人自己的努力和超脱,就像够东西,有人够到了八成,有人够到了十成,有人只够到一成,所以理贯穿到人身上以后,会产生气质的偏差,所谓的君子、小人从此而分。理是至善,我们古儒有这个理想,很不容易。
欧阳霄:
王阳明的心学继承了陆九渊并发展到高峰,他也认为心即理。还用杯子来举例,朱子还认为有一个客观的杯子在,杯子有杯子的理,但王阳明不认为有客观的杯子的理在,他觉得理在自己的心里,心和理合一。理是什么?理是心的一种结构,所以就不存在外化于自己的杯子了。王阳明格竹子七天七夜,格到自己大病一场,觉得这样格竹不行,就在静坐的过程中来格物,其实这时就不再是格外界的物,而是正心。王阳明的学说最后成为一种正心的学问,凡事反省内求了,这大概是他最主要的特点。
王牧笛:
我补充一下,传说阳明跟一个得道禅师对话,聊累了休息,王阳明突然问,禅师你现在还有家吗?禅师说有啊。阳明说你家里还有谁?禅师说我母亲还在。阳明问,你想念你的母亲吗?禅师静默了很久才说,我怎能不想她呢?禅师潸然泪下,第二天就打包还俗,看母亲去了。这说明通常在我们看来高高在上的人有着同样的心、同样的性,而这个心性,对你我来说,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一致的。这虽是个小故事,但可以反映出王阳明怎样通过心和性看待世界。
余秋雨:
像你们这样讲,别人是听不明白的。闪光点很多,却概括不起来。
书生智慧,在中国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而且是一种超浓度的多。因此一直有人试图把它们统合起来。由于智慧与智慧之间互不服气,因此统合者常常会借助于超验的力量,例如汉代的董仲舒就试图以“天人感应”来作为“独尊儒术”的背景,结果走向了反理性的虚妄之途,而真正的儒家还在随着社会的政治风向而命运起伏不定。魏晋名士们想以道家来刺激儒家,却也没有产生坚实的思想成果。从北魏到隋唐,佛教兴盛,韩愈等人试图为儒家张本,成效不大,反而出现了儒、佛、道互渗互溶的趋向。于是,最终出现了宋明理学,以朱熹为核心,整合成了一个以儒学为本的庞大思想体系。
朱熹以一种宏伟的理论气概,使原本处于散落状态、感觉状态的儒学,具有了严密的哲学逻辑,这显然是受了佛教的影响。他试图确立中国学理的单一本体,划分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区别,然后统贯天地万物。他认为世界的本原便是“理”,一切都由此出发。结果,因它,构成了千年儒学的完整形态。
遗憾的是,朱熹构建这一理论之时,社会现状与他的理论体系产生了极大的矛盾,因此他不得不又衍生出“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理念,制定出一系列行为规范,成了中国人的精神桎梏和行为镣铐,符合了政权统治者的利益,却成了社会进步的阻力。在学术的真实性体验上,他用“格物致知”的方法试图沟通“物”、“知”、“理”之间的渠道,也只是一种空幻的设想,难以产生真正的认识论成果。
到了明代中期的王阳明,已经看出朱熹的问题所在,便不再在几重难以沟通的概念间勉强连结,而明确提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学”,连那个至高无上的“理”,也都是心的化身。因此,不必辛辛苦苦又怨声载道地去“存天理、灭人欲”了,只要“致良知”就可以了。朱熹认为,人的“行”是发自内心的,而“知”却要向外求取,到了王阳明这里,哪里还要到心外去求知?一切都本于心,因此自可“知行合一”。这显然是对宋明理学的一大推动,因此也可以独立地称之为“心学”。
如果硬要比较,就我本人而言,当然更喜欢王阳明的“心外无事”、“心外无学”、“致良知”、“知行合一”等说法,因为我的人生实践证明,这些概念帮我渡过了很多社会灾难,并有所作为。但是,如果从纯粹哲学的高度上来分析,这里所说的“心”、“良知”等概念还是朦胧迷离的。对这个问题的分析,我建议大家读一读李泽厚先生的著作,如《宋明理学片论》、《己卯五说》、《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等。就我涉猎所及,他讲得最为深入。
朱熹和王阳明这两位哲学家都很了不起。我曾在一篇写岳麓书院的文章中记述过朱熹晚年受迫害,与他最信任的学生蔡元定诀别的感人情景。我又在一篇写家乡的文章中评价过王阳明先生的惊人生命力。王阳明作为一个世界级的大哲学家,居然又成了明代最能打仗的将军之一,这在人类文化史上都找不到第二人。这实在是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健全生命。我仰视他,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同乡。
在文化专制的大背景下有这么健全的文化生命,这一事实,常常使我产生自勉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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