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趋于平静的表象下,深流暗涡却加倍湍急。端午的试剑大会已远不止是剑门弟子切磋品评、以剑会友的盛事,琅環究竟会内乱平息还是分裂离散,或许就在此一举。谁能说得准三天比剑过后,武林将是何种情势?消息传到之处,一些原本不准备参与剑会的江湖人物也动身往金陵赶来。
众说纷纭间,被议论最多的还是琅環宗主何以自寻烦恼,提出了这种怎么看都胜算渺茫的赌约。现在收服不了慕少卿,难道过个十来天就办得到?凡是稍微了解慕令主性格作风的人,都觉得要此人当众服软,不若让他横剑自刎来得容易。打听缘由的人越来越多,刨根究底、百般探寻,除了起因是为了找出昆仑府的卧底这等机密,硬是将琴师裴素雪事件拼凑出个七七八八,一些变形和演绎自然是免不了的,说来说去,竟成了江华为防慕少卿有异心,安插了一个精心培养的妙龄女子来施展美人计,陪姑娘一边完成任务,一边却与卫澄有了私情,结果一来二去,卫澄被庄主误杀,裴素雪自感命苦,也悲愤道出实情,殉情而死。众人恍然大悟,受此折辱,得力属下与美人双双身亡,无怪气得要与江华势不两立。
应该说,在投向五月初五的诸多目光中,期待着凑热闹、开眼界、高谈阔论的固然很多,为琅環乃至武林命运忧心忡忡的也不在少数,而连月来有所图谋的另一部分人,无不瞄准时机,加紧新一轮的暗中谋划。
杭州府距离金陵数百里,城西一条窄巷深处,有座陈旧的小院,门脸是一间很小的酿酒坊,当家的是个守寡的女子,带着不满十岁的儿子住在后院。
酒的味道不好不坏,寡妇也很普通,远谈不上俊俏风流,故此来这里照顾生意的人一向不多,母子俩静悄悄地过着略显拮据的日子,一如其他类似情形下的人家。
这天傍晚时分,酒坊唯一的伙计打发走几个零星的熟客,就提早下了门板。后院的天井里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焦黄面皮、络腮胡,看衣着像个行脚商贩,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气势,不时闪动精光。他已等候了好一会儿,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仍然神态恭谨地低微微弯着腰,不敢发出声息。
又等了一刻,才见寡妇掀开门帘走出来,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也像是带上了某种威仪,做了个允许进入的手势。
中年男子知道规矩,也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进入堂屋。他是周贽的亲信副手,名叫罗运昌,在三江帮坐第三把交椅。
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堂屋里有些昏暗,一道黑色布幔将空间分割成两半,从罗运昌的角度,只能透过布幕隐约看到后方负手踱步的身影,是名身材颀长的男子。
“小人见过尊主。”他立时跪拜行礼。
“起来说话。”那男子的声音略带低哑,似乎有些漫不经意,“飞鸽传书还不够,周贽有什么要紧事,巴巴派了你来见我?”
“回尊主,周帮主日前接到命令,已让下面弟兄将琴师之死透露出去,加意渲染。”罗运昌站起身,恭声说道,“帮主是想着,如今金陵城中各家门派云集,据说再过两日,少林、华山、崆峒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派也要陆续抵达,说不准还有寒山派的人,故此特地遣小人来向尊主请示,可需要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无论尊主如何安排,我等都是赴汤蹈火、听凭驱策。”跟着又恨恨道,“那性慕的反复无常,不过上了一趟聚仙楼,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煞是可恨!”
“赴汤蹈火、任凭驱策。”那尊主像是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看周贽真是长进了,除去奉命,还晓得转回头跟我探口风、要章程了。”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严厉,还带了几分戏谑,罗运昌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像是一股寒气顺着脊骨缓缓往上爬。在过去数年中,他多次来到杭州,每一回都是前往这座城西小院求见。由于地位太低,大部分时候只能得到转达的指令。有限的几次面见都是隔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黑色布幔,仅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然而这位隐于幕后的尊主身上仿佛永远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连笑的时候都令人不寒而栗。
“周帮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一丝一毫试探尊主的念头!”他不假思索地双膝一软,复又跪下,“是我等驽钝,眼见情势有变,原来的计划不好接着用,又恐临时应变不及误了尊主的大事,这才僭越了。”
“难为你们了,就凭这点斤两,还想着替本座分忧、办大事呢。”对方嗤笑一声,好在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所谓情势有变,洛湮华在聚仙楼约见慕少卿,使的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立下的那桩赌约更是险中求胜,稍有差池就要翻船,现下头痛的是他,何时轮到虾兵蟹将着急忙慌了。”
“尊主说的是,”罗运昌眼前一亮,探知这位大人物下面的判断安排,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样三江帮才好在未来的变乱中获利,“我等资质愚钝,原是庸人自扰。”他本想多加一句“尊主必然早有妙策”,但这话过于露骨,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是以忍住没出口。
“洛湮华穷尽心力要复起琅環,但任凭他思虑周详,始终有弥补不了的弱点。一个从继任起就远在千里之外,常年被软禁的宗主,要如何确立威信,属下又怎能心安?”那尊主若有所思,缓缓踱了两步,声音仍是似笑非笑,好像很是愉悦,“表面上看,是慕少卿轻率偏激,为了些许误会就不依不饶,然而能闹这么大,缺少信任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以他鸣剑令主的身份,又是根深叶茂的江南人氏,琅環内部必然会有人理解甚而支持他。洛湮华匆忙赶来救火,倘使强行镇压,虽能解一时之危,却会令众多部属心寒齿冷,埋下更深的隐患。以他的才智,不会不明白,若要如臂使指、彻底整合琅環,就得设法让慕少卿心服口服。所以不管这赌约多难办到,于他都是迫于无奈、势在必行。”
说着,他嘲弄般地冷笑一声:“可怜啊,要不是武功尽失,那慕少卿岂敢造次至此。”
罗运昌听得发呆,深感经此一说,整个事态顿时条缕分明,连忙道:“尊主早已成竹在胸,真乃我等之幸。看来那琅環宗主投鼠忌器,压根不敢动武,闻说洛湮华其人诡计多端,想来是要在试剑大会上耍弄手段了。”他已察觉帘幕后的人此刻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又道,“周帮主是见那慕少卿出尔反尔、喜怒无常,恐怕他万一临时生出幺蛾子,又闻说宁王也要赴会,才遣了小人来向您讨主意,防备这些变数影响到鸣剑盟的大计。”
“这一盘棋局,慕少卿就是棋眼。他偏向哪一边,另一边就必败无疑。”尊主果然没有怪罪之意,但语调微沉,收起了几分玩世不恭,“人心执念,岂是能轻易解开的。洛湮华就算想当头棒喝,凭几番道理加一曲琴音还不够分量。慕少卿原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本座自会设法提点,让他执意一头撞死。至于宁王,就算有寒山派的出身,琅環中人也忘不了他是个皇子,靠他出战,无论胜负都不能让慕少卿心服。何况洛凭渊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还揣着监视的圣旨,除非万不得已,洛湮华应该不愿选择这条下策,而是宁可采用自认为有效的办法赌上一把。以他的性情,万事求全,到头来自误己身,号称惊才绝艳的聪明人向来都是这么死的,本座怎能不善加引导,让他在迷途上走得更远?”
话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倏然转为阴寒:“好了,本座一时兴起,容你多待了片刻,现在,滚回去告诉周贽,插不进手就老实待着,不嫌命长就别打鬼祟小算盘!轮到他派上用场时,我自会传令。”
“小人遵命,”罗运昌但觉一股远甚于先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全身汗毛根根直立,没口子地顿首答应,“这便动身返回金陵,定然一字不差将尊主的话带到!”
像从前每次一样,他带着来时的一包衣料簪钗,还有若干小孩子的新奇玩具小心离开,就如方才是上门卖货一般。出得窄巷,才感到里衣已被汗水浸透,粘乎乎地贴在身上。他回想着那位尊主的每一句话,以及话音落下时激起的无形恐惧,但觉满含深意、深不可测。或许这种感觉不止来自真实的压迫,更源于传闻中的种种手段过往,由无数鲜血、哀嚎、仇恨堆砌而成。
据说檀化羽取代魏无泽成为阴使后,第一步是整顿门户,下令昆仑府的势力逐步撤出中原,朝西域收缩。但魏无泽多年经营,岂是易与,愿意继续受他支配,留在烟柳繁华之地的手下大有人在,譬如原属于幽明的旧部,十万春花、丁歌甲午四分舵中的部分人手,应该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潜伏暗桩。
如果说来时还有些忐忑,罗运昌此刻已毫不怀疑前任阴使有能力操控局势,将适才的分析化为现实,也知道在这个人眼中,自三江帮以下,连同周贽召集来投入鸣剑盟的一群小帮派,只是微末的棋子,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投效很久了,几年来已得到许多实惠。
罗运昌毫不耽搁地朝码头赶去,不仅是周贽等着回话,经过方才一场求见,繁花如锦的杭州一时都失去了美好,他只想快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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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章名与一首老歌同名,因为觉得歌词很切题,所以就用了。
终卷里必须包括的情结很多,写起来好麻烦亚=o=。没法子,一段一段写吧,等试剑大会结束就有望进入后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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