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见结束后,皇帝留下几名皇子叙话,向云王问起边关军务,他对安王不经禀告便将疑虑捅到朝中的做法甚为不悦,但看着洛君平确实丢了半条命,只好暂时按下火气,没有严加训斥。安王微微低着头,恭顺地领受父皇的温言勉励,眼里却不易觉察地闪过一抹失望和戾色。
洛凭渊陪了一阵,待到两位皇兄各自前往后宫见莲贵妃和宜妃,才出宫回转静王府。
洛湮华上午刚刚接受了一次施针治疗,因此有些疲惫。洛凭渊走近主院书房时,他正斜靠在长椅里看书,腿上搭了一件黑裘,神情安闲。
洛凭渊从谷雨手中接过茶盏,在宁静适意的气氛里感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喝了几口热茶,讲述起清早出城迎接云王和金殿朝会的过程,最后说道:“四皇兄说,等见过莲妃娘娘,最迟傍晚就前来看望皇兄。”又道,“他心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来了就有惊喜。”
静王看着皇弟眼里愉快期待的神色,不觉微笑。打从寒毒解去,洛凭渊在他面前就常常流露出一些后怕与欢喜交织的情绪,有时好端端的,又会突然紧张起来,担心余毒未清或者再生变数。有两次夜半睡意朦胧,他感到身畔细微的动静,睁开眼睛才发觉弟弟呆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将三根手指贴在腕上,反复地确认脉息。
许是之前过度担忧害怕,留下了阴影,他觉得洛凭渊其实很希望将好消息分享给身边的亲朋下属,间接平复残余的不安,但这件事注定是不能传扬的。好不容易等到云王回来,也难怪他要迫不及待了。
“阿云之所以烦恼,想来不只是担心我的病情,还有洛君平的缘故。”他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手臂伤残无法接续,他心里不可能不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四皇兄同样冒了生命危险,已经尽力了。”洛凭渊顿了一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天宜帝震怒的脸色,“皇兄,我看三皇兄也是豁出去了,说什么也要有个结果,父皇总不能继续姑息躲避下去吧。”
“未必尽然。”洛湮华听出他话语里的询问之意,轻轻摇了摇头,“洛文箫是太子,如果坐实了私通敌国的罪名,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小,而且他还是父皇当初费劲心思册立的。就算已经决定放弃,只怕也要顾全体面。陛下着重强调真凭实据,态度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邹培盛虽然刚直,但事关皇子,难以审讯口供,要他如何追查到底、”
洛凭渊默然,他其实也察觉到了皇帝的倾向。天宜帝尽管语气很重,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彻查到底的意思。试问安王作为一个俘虏,性命朝不保夕,就算在夷金营中发现了凭据,有什么办法取得带回?从洛城到绥宁,再到夷金,要将每一条线索都连贯起来,又何其艰难。
目前,云王已抓住了太子安插在安王身边的亲随,东宫对外传送消息的渠道也被琅環查清,但洛文箫很是小心,没有留下书信字迹,两名在当中起关键作用的手下一个潜逃,一个灭口,导致链条断裂。如果圣意阻挠,那么即使所有疑点都指向太子,想要真相大白仍然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是拖到不了了之。
尽管已经多次体会过天宜帝的行事风格,洛凭渊仍然禁不住替安王感到一丝心寒,困难重重是一回事,但从一开始就抱着保留敷衍、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君臣父子,何至于此?
“只能采取其他方式了。”他说道,“好在三皇兄不是完全听不进劝,没在殿上直接控告太子,否则局面一乱,障碍就更多了。”
洛湮华放下书卷,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明净高远的天空。都说病去如抽丝,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寒毒既去,随着日复一日的治疗、调养,连自己都感觉到元气一丝丝在体内生长,带着难以言述的踏实与温暖,仿佛生命重新凝聚。无数人与事流过脑际,宛如江水涛浪,连接着过往与今朝,脉络清晰,奔涌向前。
无论想得再深远,思虑再周全,世事之变幻也总是出人意表。就像绥宁战报传回前,没人能预料安王的举动,派遣幽明监视薛府和东宫的时候,自己也想不到洛文箫已接近疯癫。就像江面下的潜流,波涛中的漩涡,每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而滚滚江流依旧。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光阴荏苒,十年岁月如滔滔江水,带走不知几多隐痛,注定要完成一个轮回,令生者慰藉,死者安息,不会因任何意外波动而改变。
“晚上见到四皇弟,我们再一起议一议。”他说道,“到了现在,已经用不着阴谋,一步步实现阳谋即可。父皇一味重视权势、顾全颜面,等到里子都没了,他就会发现维持表面光鲜不过是自欺欺人。”
云王挂念静王的病况,下午出宫后,只匆匆回府换了便服,不到傍晚就赶到了静王府。他见到洛湮华形容清减,然而气色尚好,目中神采幽澈,才略略放下心。
三人来到书房,洛凭渊知道澜沧居守卫严密,但仍然仔细检视过门窗,才返身回来,低声将解毒的实情说了。
洛临翩越听越奇,起初难以置信,待到确认再三,以他性情之清冷,也不禁大喜过望,说道:“取酒来,大皇兄还不宜多饮,我今日就与五弟好好喝几杯!”
因为有要事相谈,静王吩咐将接风宴设在内室小厅里,菜色仍是清淡家常,又让谷雨取来一坛梨花白,笑道:“不是我小气不肯拿出烈酒,四皇弟奔波劳顿,火气积了不少,小酌怡情,喝醉就不免伤身了。”
云王道:“大皇兄是服用过灵果宝墨的人,这主院如今仙气缭绕,我等自然浅尝辄止,以免弄得酒气熏天冲撞了福地。也罢,待到来日大好,再来共谋一醉。”
洛凭渊暗想,分明是药气盈鼻,也能说成仙气缭绕,四皇兄看来是真的高兴狠了,居然开起玩笑。他被敬了一杯酒,心里颇有点小得意,又见到洛临翩一饮而尽,薄红上脸,一时间冰消雪融,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三皇兄战场上那舍身一挡,莫非不是感恩戴德,也非鬼使神差,而是,咳咳,色令智昏?
云王在绥宁时,以及回城途中,都保持着与静王和宁王通信,但很多事要么不便形诸笔端,要么在信件里难以说透,现在三人一边浅斟慢饮,一边梳理接下来的步骤,都觉得舒畅。
然而,静王一问起洛君平,云王立时蹙起眉头,面有愠色:“我能劝的都劝了,该说的也说了,他除了大骂洛文箫,就是埋着头一声不吭,急了还嫌我不知感恩图报,谁知道在想什么!”
“三皇弟伤得不轻,脾气难免古怪些。”静王说道,“只是,但凡要同太子算账,他就不可能不牵连在内,区别只在于早晚和轻重,这一点,我想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洛凭渊与洛临翩对视一眼,既然勾结外虏的罪名不易确定,那么招募私兵、蓄养死士、偷铸私钱等等作为同样足够将洛文箫治罪,之前半年里,云王曾经推动此事,但不久后因为前往绥宁而暂时搁置;现如今,要是深知内情的安王愿意主动揭发,无疑是极好的突破口。人终归要为做过的事负责,即使洛君平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知不觉蹙紧,回想起这位三皇兄一路上一边颓废养伤垂头丧气,一边又摆着架子颐指气使的德行,忍不住又饮了一杯梨花白,简短评价:“烦死了!”
“好了,四皇兄莫要再烦恼,”洛凭渊感到厅内和煦温熙的空气开始转冷,明显有冻结的趋势,连忙说道,“回头我去探望三皇兄,再好生劝一劝便是。”早上短暂相见,他觉得洛君平实际上已经有所觉悟,只是心中不甘,一定要在朝中将遭遇摊开,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天宜帝果然令人失望,等到安王明了皇兄的态度,想必就能下定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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