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2 / 2)

谢舒月份大了身子沉重,确有些乏了,便点头应了。谁知这时却听溪边有人说话,是男子的声线,还不止一人。

谢舒犹豫着止步不前,刘协隔着枝叶向声响来处看了看,道:“朕倒忘了,今日曹司空家的子建公子也在御苑里,与孔融、陈琳等人集会呢,那不正是他们几个么。”

谢舒也听张纮提起过此事,她从花木间望去,只见溪畔影影绰绰地坐着十几个人,似是正在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是文人的雅戏,人们坐在岸边,用木盘托着酒樽浮在水上,自上游漂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要吟诗作赋,若是作不出,就要罚酒。

谢舒偷看时,那龟背大的樟木朱漆盘正好停在一人附近,那人背对着谢舒坐在溪畔,看不见样貌,穿了身靛青色锦袍,领口衣缘处镶着雪白的兔毫,翠玉冠束发,看他的身量清瘦纤细,像是年纪不大。

众人见状都哄笑起来,坐在那少年对岸的一人高声道:“赋五言诗一首,若是作不出,罚酒三大筹。”

另一人笑道:“怎会作不出?子建公子是何许人也,从清早到现在,咱们每人少说都被罚了三五樽酒了,子建公子却还滴酒未沾哩。”谢舒便知那青衣少年正是曹植。

曹植起身整衣道:“既是如此,子建便献丑了。”他正欲赋诗,却被一人打断道:“且慢,今日在座的人中,子建公子年纪最轻,才名却最盛,作诗对他来说未免太容易了些,需得多些限制才好。”

众人都问:“如何限制?”

那人往四下里看了看,抬手一指,道:“那边有片甘蔗林,诸位瞧见没有?”

曹植和众人都转头去看,谢舒见那人指着的正是自己藏身的林子,忙往枝叶茂密处躲了躲。刘协在旁轻声道:“不打紧,他们看不见咱们的。”

那人又道:“从岸边到甘蔗林之间约有七八步,子建公子若是能在这数步之内成诗一首,吾等各罚酒一樽,若是不能,子建公子独饮三大筹,如何?”

众人齐声称善,曹植笑道:“也罢,我姑且一试,只是未免太难了些。”

他转身踏出一步,缓缓吟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有人笑道:“说来子建公子也差不多到了成婚的年纪,不知看中了哪位南方的美人,这才有感而发。”

曹植笑了笑,不置可否,又走出一步,续道:“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四句过后,诗意渐入佳境,众人不再插言,都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谁知曹植又踏出两步,却是默默无语,忽然回身笑道:“太难了!太难了!我作不出,我还是喝酒吧!”

众人嘘声一片,一人道:“不行不行,还剩三步,管你作得出作不出,好歹得走完了再说。”

曹植便也只得回身,又踏出一步,却仍是文思骞涩,沉吟道:“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谢舒站在林中,见曹植为难,忍不住轻声接道:“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曹植兀自凝神思索,并没有听见,眼见着脚下只剩一步了,谢舒不免暗自替他着急。刘协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扬声道:“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曹植眼前一亮,续道:“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脚下同时踏出了最后一步。

岸边的人都叫起好来,曹植绕进林中,见了刘协,忙道:“原来是陛下在此,微臣早就听闻陛下颇擅辞赋文章,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微臣自愧不如。”

刘协笑道:“方才那句诗不是朕作的,是她,朕只是替她说出来罢了。”

曹植微微诧异,道:“吴侯夫人?”

谢舒向他施礼,曹植忙作揖以答,道:“夫人当真才情过人,方才若不是有夫人和陛下提点,子建只怕就要受罚了。”

谢舒道:“是妾卖弄了,让曹公子见笑。”

岸边的众人也都跟了过来,拜见了刘协,张纮也在其中,惊讶道:“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刘协道:“是朕请她进宫来的,正巧碰见你们在此作诗,便一同站在林中看了一会儿。”

曹植道:“既是如此,不知臣等能否有幸请陛下和夫人入席?也好一同畅论诗文。”

刘协无可无不可,侧首探问谢舒的意思,谢舒道:“臣女只是一介女流,如何敢与诸位大人同席。”

曹植略略失望,刘协道:“也罢,那朕与吴侯夫人便不在此搅扰了。张御史,你不必担心,朕会派人好生送你们夫人回府的。”

张纮连忙谢过了他,刘协便和谢舒顺着来路回去了,曹植一直目送着二人远去,才被人拉回了席间。

这日谢舒在宫中淹留了大半日,回到府中已是傍晚时分了,进屋只见窗下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腹大口小的青瓷罐子,煞是显眼。

谢舒看着眼生,便问一个守在屋里的小丫头道:“这罐子是哪来的?”

那小丫头道:“回夫人,今天白天您不在,子桓公子来了一趟,送了这罐盐渍青梅来,说您爱吃酸的,一定喜欢。子桓公子本想见您一面,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您回来,他还有公事,便先走了,说是改日再来看夫人。”

谢舒道:“知道了。”打发了她下去,走到窗边的坐榻上坐下,揭开罐子瞧了瞧,果然是满满一罐子盐渍青梅。

谢舒用小竹签扎了一颗吃了,又扎了一颗给朝歌,道:“你吃不吃?”

朝歌撇嘴道:“这是曹公子送给夫人的,我哪敢吃?”又低声道:“夫人,我说句话您可别生气,曹公子是不是对您……”

她顿了顿,带了满面隐晦的神色,道:“自打您来了许都,他就一直在您身边转悠,见您爱吃酸杏,就不顾公事繁忙,给您送了一罐青梅来,从前咱们在江东时,孙将军都没对您如此上心哩。”

谢舒嗔道:“你别胡说!”

朝歌还待申辩,只见方才的小丫头又敲门进来了,道:“夫人,张御史回来了,说是有东西要给您,问您方不方便进来?”

谢舒忙道:“快请。”

片刻,小丫头引着张纮进来了,谢舒打趣道:“张公,近来可好?若不是今日凑巧在宫中碰见,咱们可都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张纮赧然道:“属下身为外臣,与夫人同住一府,本就于礼不合,实在不敢进内叨扰夫人。今日冒昧前来,是受子建公子所托,有件物什想转交给夫人。”

谢舒奇道:“是什么?”

张纮从袖中摸出一只香囊递给谢舒,谢舒打开来,只见里头装着一张纸笺,上头誊了八句五言诗: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正是曹植在宫中所作的那首,字是清秀的蝇头小楷,纸是上用的梅花笺,沾染了锦囊中的香气,香得令人想入非非。

谢舒看看桌上的青梅,又看看手里的诗笺,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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