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我儿子的生父。”札真轻轻拍了拍旁边小男孩的肩膀:“阔出,把头抬起来,让你额齐格看看。”
阔出抬起头,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嵌着一对儿琥珀似的金眸,窝阔台大为错愕,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双眼看了许久,才悠悠地说道:“你们起来吧。宝音,你先下去。”
宝音出去之后,札真也带着阔出平身了,窝阔台站起来,目瞪口呆地向他们母子俩走去,先看了看一旁的札真,又蹲下去想要抚摸阔出的脸颊,不料这孩子竟十分恐惧地躲到了札真身后,吓得像只见到老鹰的兔子。
“什么时候的事儿?”看他好像很怕自己,窝阔台就把手收了回去。
札真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回忆一段既甜蜜又苦涩的往事:“他是你二十岁那年九月二十五出生的,今年三岁。”
窝阔台大惊失色:“那不就是三年前的正月,你我最后一次——”因为有个孩子在这儿,他没有把话说完。
札真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那日发生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我就不再复述了。我是那年三月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的,直到我生下了长着一双金眸的阔出,我才知道原来我怀的是你的孩子。”
窝阔台慢慢起身站直,高大而挺拔的身躯把面前的札真衬托得格外娇小玲珑:“所以你专程过来,就是为了把孩子送给我?”
“是。”
窝阔台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俄而他薄唇微翘,轻蔑地笑道:“他可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轻易地把他送给我了?不打算从我这儿讨点好处吗?”
“他也是你的儿子。”札真从窝阔台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嫌恶,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不想要任何好处,我只希望阔出能过得好一点。”
窝阔台对札真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只要一想到她从前干下的那些事情,他的心里就是一阵恶寒:“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你不想要好处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孩子不是你生的。”
札真着急了,到底怎么样才能让窝阔台相信她呢:“不是我生的还能是谁生的?三殿下,你以为金色眼睛的孩子那么好找吗?我可以拿我的性命向长生天发誓,阔出就是你我的亲生儿子!”
言罢,抓着札真的裙摆躲在她身后的阔出突然弱弱地问出了一句话:“漂亮的王子殿下,你真的是我的额齐格吗……?”
不止是眼睛,阔出整个人都像极了窝阔台,因为害怕,他小小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奶声奶气的声音里也含着一抹淡淡的哭腔,窝阔台本就性情温和,如今看到这既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又怎能不让他为之动容:“阔出,别害怕,到我这儿来。”
他俯身向阔出伸出手,绽开了一个三月暖阳般的笑容,或许是他生得极俊美的缘故,亦或是父子之间天生亲近的缘故,这一笑竟让小阔出内心的恐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肉乎乎的小手放进窝阔台温热的手心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年轻的父亲一把抱起来了:“好孩子,我是你的额齐格。”
突然被抱起来,阔出吓了一跳:“真的吗?”
“真的。”窝阔台抱着阔出走到旁边的落地镜前:“你看,咱们俩长得多像啊,你的生日和我也是同一天呢。”
阔出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纯稚的笑容:“额齐格的生日也是九月二十五吗?”
窝阔台的声音也很温柔:“对呀。”
札真总算是松了口气,如果不是阔出的那句话,窝阔台的态度应该也不会转变得这么快。既然孩子已经送到了,为了他和自己的幸福着想,她就是再割舍不下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只能忍痛离开。于是,在他们父子俩说话的时候,札真打算静悄悄地离开,可她前脚才迈出一步,就被敏锐的阔出察觉到了:“额赫,你要去哪儿?”
被吓得一激灵的札真倏地转过身来:“阔出,以后你就要和你额齐格一起生活了,我——”
“你不和我们在一块儿吗?”阔出从窝阔台的怀里挣扎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札真面前,抬头拉住她的手道:“额赫,我不要你走!”
札真并未告诉他自己会离开,但阔出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即便他只有三岁,也能从札真的话语里听出她的去意。札真自然也舍不得送走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她必须这么做:“孩子,你也知道他并不喜欢你,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只会让你受苦的。”
“我不管,我就要跟额赫在一起!”阔出的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像脱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札真于心不忍,就跪下来把阔出抱进了怀里,若非窝阔台走过来说了一句话,只怕她就要心软了:“阔出,我先让人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你额赫说。”
他把阔出从札真怀里拉出来,又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别哭,你额赫不会离开你的。”又道:“来人!”
一直候在帐外的宝音应声而入:“主子。”
“把阔出王子带出去,给他拿些吃的玩的,再去把贵由和阔端叫过来陪他。”
听到“王子”一词,宝音立即会意,就笑着拉过阔出的小手,柔声道:“阔出殿下,奴婢带您去见见您的兄弟。”
阔出不敢也不愿意跟着宝音去,就回头看了札真一眼,见她向自己点了点头,阔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宝音走了。
“他是谁?”札真刚站起来,就听到窝阔台问出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不喜欢阔出的人,你刚刚说的。”
“噢,他啊。”札真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是我的未婚夫,一个游走于斡难河畔的普通牧民,很善良,对我也很好。”说着说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但他不喜欢阔出,还说除非我把阔出送回曲雕阿兰,否则就不会和我结婚。我思来想去,与其让阔出整日受到继父的冷眼,倒不如把他送回来,只要我的儿子过得好,哪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我也愿意。”
窝阔台的重点却不在这上头:“他只是个普通的牧民?”
“嗯。”
“那你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如果你舍不得阔出,那就留在我身边吧,我会给你一个名分。”
“什么?!”札真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不行!不可以!!”
窝阔台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为什么不可以?我早就对你没感情了,让你留下也只是为了不让你和阔出分开,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札真急忙喊道:“殿下,我有未婚夫了!!”
窝阔台满不在乎:“我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得到平民的妻子还不简单吗?何况你只是他的未婚妻,名不正言不顺。”他的语气很轻松,毕竟抢夺他人的妻女在漠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地位越高的人就越有抢夺的资本:“那两百个金巴里失,你要是不想要的话,就用来打发你的未婚夫好了。”
一番话下来,札真对窝阔台又失望了不少:“钱可以决定一切吗?”
弯弯绕绕了半天,窝阔台终于说出了让自己耿耿于怀的那件事:“你喜欢过的脱欢就是个一事无成还贪财的人,可见你看人的眼光极低,你现在的未婚夫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
“札真,你看到了吗?”浓浓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窝阔台看着面前那一滩将覆有残雪的草地染得血红的“人”,惨白的月光映照着他堪比上神的美貌,喜悦的笑容亦充满了黑夜般的诡异:“他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他搂住身边被吓得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的札真,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不会怪你。”
马已经被牵走了,为了窝阔台在外的宽仁名声,牵马的人也迟早会被灭口,但方才它们发出的嘶鸣和践踏声,还有脱欢在被踩死之前让它们肆意蹂/躏/玩/弄时痛苦的惨叫声,都一刻不停地在札真的脑海和眼前循环往复着。就在窝阔台快要吻上她的时候,她突然扬手抵住了他冰凉的薄唇,幽幽道:“王爷,我是自愿的。”
札真从窝阔台的怀里逃了出来,她双眼空洞、浑身麻木,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脱欢。”
闻言,窝阔台灿金的瞳眸骤然缩小,这一句话犹如千万支利箭猛然刺穿了他的心,让他说话都有些颤抖:“…你…喜欢他……?”
札真攥紧双拳,慢慢地鼓起勇气,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是,我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用身体骗你的钱去养他也是我自愿的,我背叛了你。”她双腿一软,径直跪到了窝阔台面前:“没有脱欢,我留在这儿也就没有意义了,请王爷杀了我吧!”
…………
札真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想一件很久以前的事,终于,她开口了:“难怪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好脸色,原来是因为这个。”又道:“殿下,如果我说我当年喜欢的人其实是你,你信吗?”
窝阔台瞠目结舌:“可你不是说——”
“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札真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想家,我躲在你的毡帐后面偷偷地哭,结果被你发现了,我没有收你给我的钱,我说我只想听一首家乡的小调,然后你就取来了你的马头琴,亲自为我这个下贱的奴婢拉了一首曲子。”
“我虽然是你帐下的女婢,但是在那之前,我也只是在旁人的口中听说过你,他们都说你是一个温和大度却又高高在上的人,可当我亲眼见过你之后,我才发现你其实并没有那么的高高在上,也正是因为那一次的偶遇,才让我喜欢上了你。”
“你一直对我很温柔,我也以为我没看错你,直到你说要带我去看个好东西,却让我亲眼见证了脱欢的惨死……”
札真又想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那一幕,不禁有些反胃:“我害怕了,我不敢再留在你身边,就找了这么一个借口……我也没想到你最后会看在旧情的份儿上放我走。”
因着那句话,窝阔台当初伤心了很久,毕竟他是真的很喜欢札真,也自以为帮她处置脱欢是在做好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札真的感情慢慢变淡,就开始给自己洗脑,一个劲儿的告诉自己从前只喜欢过楚材一人,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是无法完全抹除的,特别是现在札真又回来告诉了他真相,震惊之余,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你宁愿让我杀了你,也不愿留在我身边,为了离开我,你连死都不怕了……”
札真坚定道:“你明白了吧?如果你要强行留下我,我可以马上死在你面前,因为我已经看穿了你的本性,像你这样的心狠手辣之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窝阔台冷冷一笑,含着无尽的自嘲与苦涩:“你既看穿了我的本性,又为何要把阔出带过来?既然我这个生父如此心狠手辣,你就不怕我弄死他吗?”
“虎毒不食子,这是我对你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临走前的札真俯下身来,向窝阔台行了一礼:“照顾好他,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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