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八。宫门口踞着两头鎏金怪兽,龙角,龙头,龙身,马蹄,毛发上扬宛如火焰,却是麒麟。这座门朝西的慈宁宫为太后太妃所居,数年后万历故去,郑贵妃将移居于此,数十年后,清初的孝庄太后亦在此居住。两只麒麟身后,数级汉白玉台阶上是慈宁宫大门,门前立着朱红廊柱,白袍白冠的万历在门廊下,倚左门柱而坐。着青袍头顶翼善冠的太子朱常洛侍立于右,皇孙、皇孙女四人立于左侧阶下。内阁辅臣方从哲,次辅吴道南一众文武跪于宫门前。
万历脸色苍白,皮肤松驰,他道:“朕以凉薄,仰承皇考付托四十有三年,不幸缠绵病榻,以致庙享屡遣代行,朝讲久废。原朕之病,因火成疾,食少寝废,尝服药饵未见瘳愈。今年以来,痰火之疾不时举发,心神烦乱。”方从哲听到这,偷偷抬头,看着万历的面容心中叹道:虚泡囊肿。
万历忽地厉声道:“朕之疾,亦拜诸臣所赐!那些御使给事中,眼高于顶,负手逍遥,国事不能有所建白,只会隔仨跳俩地不叫朕歇心,把气朕当一美!朕的家事,也要朕的好看。身不动,膀不摇,闲劲儿难忍,唯好品藻讥刺,屡倡虚妄之说!”
停了片刻,万历起身握住太子的手道:“此儿极孝,我极爱惜。”又抚摸着太子的肩头道:“自襁褓养成丈夫,使我有别意,何不早更置?”闻听如此直白的言语,诸臣皆是一惊。只听万历道:“福王已之国,去此数千里,非宣召,能翼而至乎?”四岁的崇祯立在台阶下,完全听不懂他祖父在说啥,他呆呆地出神,李选侍正在他心中厉声道:“你只要敢哭,我就一顿结果了你!”接着是他父王的轻描淡写:“孩儿家还有不费气哩。”
崇祯正出神间,只听万历吩咐道:“将哥儿引上来。”内侍闻言,将四个皇孙引至台阶。九岁的朱由校,六岁的朱由楫,四岁的朱由检,四岁的皇八女朱徽媞立在了祖父,父亲身前。目前崇祯排行第三,到了明年,朱由楫夭亡,他便晋阶为老二。
万历将孙儿孙女一一端祥,先问了问朱由校的学业,朱常洛代回道:“都会写仿了,内官都说大哥儿的字叫人挑大姆哥。”万历闻言点了点头,他叫了一声小地丁儿,抱起了四岁的朱徽媞,只见朱徽媞在万历怀里吓得小脸苍白,动也不敢动。万历抱着孙女,看向朱由检问道:“这是五哥儿?”朱常洛回道:“如今是三哥儿了。”万历叹道:“自已的孙子都快不识得了,朕老背晦了。”朱常洛吩咐道,还不向皇爷爷请安,崇祯只怯怯地叫了一声皇爷爷。
万历的目光离开崇祯,慈爱地对朱由楫道:“和你父王长得一模活脱儿。”朱由楫仰脸道:“我都两年没见着皇爷爷啦,都记不清皇爷爷啥样啦。上回还是在西苑,远远地瞧见皇爷爷,也没搭拉上话儿,皇爷爷一冒儿又不见啦。上个月听说皇爷爷又背过去啦,是让这些大臣气得?”万历笑道:“心闹,心不净,一伙子文墨之徒,说得人无耐心烦,见天儿气你皇爷爷,不让皇爷爷歇心。”朱由楫道:“皇爷爷不会打他们?”万历笑道:“他们不怕打,还求着挨打,打一回就扬名了。”
朱由楫还待再说,朱常洛斥道:“悄默声儿!臊不搭地,就你话多。”又回头对万历道:“父皇,自打这孩子一落草就猴儿,小胳膊小腿没有一时闲着。”万历笑道:“一小儿就能。”却听朱由楫又道:“皇爷爷叫气得身子骨趴架了,这是有人挑三窝四。”
朱常洛闻言正欲斥责,却见万历蹲下对朱由楫道:“可不敢不敬大臣,你父王都把这些老臣爷们儿论着。臣子里,难免头高头低地保不齐,有的是为皇爷爷好,有的是糊涂,有的是为自已。”说到这,接下来应该说谁是为朕好,谁是糊涂,谁又是为自已,又如何分辨,万历却一时语塞,他自已都分不太清楚,又如何教一个孩子。他只道:“皇爷爷这病不碍紧。”
万历起身面向群臣道:“诸卿好生看看这四个皇孙。朕诸孙俱长成,更何说?”意思是他不可能改立福王了。这个逻辑却也奇怪,难道说你儿子大了,老板便不炒你?何况最大的朱由校也不过九岁,朱常洛诸子恰恰是尚没长成。
万历看向朱常洛道:“太子,你心里是个甚算计,可与诸臣悉言无隐。”朱常洛闻言道:“回父皇。疯癫之人宜速决,莫要株连。”万历闻言点了点头。朱常洛看向一地的人头道:“我父子何等亲爱,外廷议论纷纷,尔等为无君之臣,欲使我为不孝之子?”听完了朱常洛表态,万历对诸臣道:“尔等听皇太子语否?尔等听皇太子语否?尔等听皇太子语否?”反复说了三遍。
见无人答话,万历道:“疯癫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有许多闲说。尔等谁无父子?乃欲离间我父子!适见刑部郎中赵会桢所问招情,只将本内有名人犯张差、庞保、刘成即时凌迟,其余不许波及一人……”万历正说到这,忽听有人高声道:“内廷慈孝,外廷妄肆猜疑,迹涉离间!皇上极慈爱,皇太子极仁孝,无非一意将顺罢了。”
万历抬头看去,只见喧嚷者跪在后排。神宗不悦道,何人发言?内侍回道:“回皇上,他是御史刘光复。”神宗变色道:“什么将顺不将顺?”却听刘光复叫道:“皇上,皇上!臣已二十年未见皇上了!”激动之下,刘光复用家乡话叫道:“朝中就是座害人坑,竟和皇上搞恼着,叫皇上吃闷亏!”万历怒道:“哪来的大舌条!”刘光复闻言加大嗓门叫道:“吾不是大舌条,吾讲的是官话!”